牺牲 (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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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又给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为人:他不轻易佩服谁;可是谁要是真得罪了他,他也不轻易的对别人讲论。原先他对博士不敬,并无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随便的谈论;此刻,博士必是真得罪了他,他所以不愿说了。不过,经我这么一问,他也没了办法。“告诉你吧,”他很勉强地一笑:“有一天,博士问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说了,学校这么请的我,我也没法。可是,他说,你并不是美国的博士?我说,我不是;美国博士值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他没说什么,可是脸完全绿了。这还不要紧,从那天起,他好象死记上了我。他甚至写信质问校长:梅先生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和有博士学位的——而且是美国的——挣一样多的薪水呢?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探问出我的薪金数目。”
“校长也不好,不应当让你看那封信。”
“校长才不那么胡涂;博士把那封信也给了我一封,没签名。他大概是不屑与我为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这还许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这么猜。“不知道。咱们说点别的?”
辞别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学之前至少见博士一面,也许能够打听出点什么来。凑巧,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拧着,脸洼得象个羹匙。不象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气赶出去。
“哪儿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邮局去,”他说,掏出手绢——不是胸袋掖着的那块——擦了擦汗。
“快暑假了,到哪里去休息?”
“真哪!听说青岛很好玩,象外国。也许去玩玩。不过——”
我准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没等“不过”的下回分解说出来,便又问:“暑假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或者因为我问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说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回来的意思。他马上觉到这个,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岛去。”假装没听见我所问的。“一定到上海去的。痛快地看几次电影;在北方作事,牺牲太大了,没好电影看!上学校来玩啊,省得寂寞!”话还没说利落,他走开了,一迈步就露出要跑的趋势。
我不晓得他那个“省得寂寞”是指着谁说的。至于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后再看吧。
刚一考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没把东西都带去。据老梅的猜测:博士必是到别处去谋事,成功呢便用中国精神硬不回来,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几年。找不到事呢就回来,表现他的美国精神。事实似乎与这个猜测相合:博士支走了三个月的薪水。我们虽不愿往坏处揣度人,可是他的举动确是令人不能完全往好处想。薪水拿到手里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为他常使别人不信任他。
过了暑假,我又去给老梅代课。这回请假的原因,大概连老梅自己也不准知道,他并没告诉我嘛。好在他准有我这么个替工,有原因没有的也没多大关系了。
毛博士回来了。
谁都觉得这么回来是怪不得劲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兴。设若他的苦闷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脸看起来也有点多余。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张脸不给他作劲。他一张嘴便象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没有泪,才醒悟过来;他原来是笑呢。这样的笑,笑不笑没多大关系。他紧这么笑,闹得我有点发毛咕。
“上青岛去了吗?”我招呼他。他正在门口立着。“没有。青岛没有生命,真哪!”他笑了。
“啊?”
“进来,给你件宝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进去。
屋里和从前一样,就是床上多了一个蚊帐。他一伸手从蚊帐里拿出个东西,遮在身后:“猜!”
我没这个兴趣。
“你说是南方女人,还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还在背后。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看我没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来,递给我一张像片。而后肩并肩的挤着我,脸上的笑纹好象真要往我脸上走似的;没说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的响。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断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当的,我不愿说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就它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年纪不大,头发烫得很复杂而曲折,小脸,圆下颏,大眼睛。不难看,总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