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独裁政治的界限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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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前文已提及,官僚和资本家阶级的不满已经积攒了十三年,因为还处于适当的程度故而隐忍未发,若是超过这个限度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就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前文提到曾静的自白书,其中列举了数条对雍正帝的个人攻击,可知地方读书人无论何时都对他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雍正帝驾崩时,一般官员是不是都会产生“哎呀呀,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世间流传着雍正帝是被女剑客所暗杀的传言,也可以被视为知识阶层的希望所映射的影像。因为雍正帝确实是在某些方面被诅咒“早点死才好”的天子。
雍正十三年八月,这个历史上无人能与之比肩的独裁君主因病逝世。他的嫡子宝亲王即位,是为乾隆帝。乾隆帝即位后,清朝的政策立刻发生巨大转变,回归到康熙时代的宽大政治。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政策转换的中心人物正是备受雍正帝信任的满族人鄂尔泰和汉人文人政治家张廷玉。张廷玉是安徽省桐城人,生于官宦之家,进士出身,是典型的官僚,雍正三年以后连续担任内阁首班、大学士之职,设立军机处后,兼军机大臣,被雍正帝称为股肱之臣。
进入乾隆时代,鄂尔泰与张廷玉并列占据朝廷官僚的首班,代表满族人与汉人两大势力,但是二人对于改变原来的施政方针并无异议,大概因为他们二人一致认同若不是雍正帝就无法施行雍正帝式的政治这一观点。但也许二人最终在目的上多少有些不同。鄂尔泰因为是满族人,总是站在满族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若像雍正帝一般无视社会上有权势者的意向,则满洲民族的前途、与之唇齿相依的清朝的前途令人担忧。君主掌握着政治上最终的决定权,因此无论多么有权势的官僚,上面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沉默,甚至能够将他消灭。但是,这是一个个单独的官僚,而不是官僚阶级。雍正帝的努力终于改变了官僚组织中极小的一部分,但官僚制度依旧存在。不受拥有这种不死之术的官僚阶级的欢迎,就不是为清朝着想。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官僚的私欲,允许他们与资本家勾结,让清朝与他们利益相关、休戚与共,这才是让清朝永存、保持满族人的既得利益的最为安全的方式。
与之相对,汉人张廷玉的想法又有些许不同。汉人的文化是不灭的,无论在政治上被何等异民族王朝控制都毫不动摇,这一点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已经被证明。异民族王朝的汉化是历史的必然,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王朝,只要是汉文化的保护者,汉人的上策是支持这个政权。汉人希望清政府不要多管闲事,让汉人自治,只在武力上提供保护,使之不受外敌侵害便好。但是,汉文化换句话说就是儒家文化,而雍正帝的做法怎么看都倾向于法家。委任大臣做大臣的工作,委任地方官做地方官的工作,既然委任便不再横加干涉是儒家的政治。这也是最为自然且永久的方法。像雍正帝一般法家化的、连地方官的工作都想带到宫中亲力亲为的做法让人不敢恭维。清朝适当地尊重汉文化,作为汉文化的保护者就可以了。换言之,优遇学者,让官僚生活富足。因为他最终也是为了清朝,所以如此引导清朝也成为他作为臣子尽忠的理由。
无论如何,在乾隆以后,清朝与知识阶级、官僚阶级最终融为一体。从一方面而言,这意味着清朝的存在依存于官僚阶级。可以说清朝选择了一条最为容易的路,但也可以说是命运使然,清朝终有一天不得不走上这条道路。
清朝定下迎合官僚阶级、与之融为一体的方针,在做出如此让步的同时,也要求得到相应的回报,那就是让汉人忘记清朝是异民族建立的,甚至想要他们忘记夷狄曾经存在于中国边境的事实。“夷”等文字被大量从古书中抹去,有可能显露清朝前身的明代记录全部作为禁书被焚毁。不仅如此,连雍正帝敕制的《大义觉迷录》在乾隆时代也被列入禁书。活到那时的曾静也被拉出来砍了头。有幸的是,清朝统治时间很长,因此这个政策显示出了效果。到了清末,汉人忘记了清朝的建立者是异民族,不,甚至连满族人都忘记了自己与汉人不同,是满族人的子孙。满族人,这个历史上的伟大民族被吸收到汉民族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与此同时,中国社会中开始再次出现雍正帝所担心的不健康的现象并且日益严重。由于官僚和资本家的结合,纲纪紊乱、官场腐败的事态从乾隆中叶开始已经越来越严重,清朝到末年最终陷入令人目不忍睹的无政府混乱状态。
既然一进入乾隆时代就恢复了康熙时代所谓的宽大政治,那么中间雍正帝苦心孤诣十三年的政治完全没有意义吗?不。在清朝将近三百年的历史中,雍正帝存在的意义极为重大。若是康熙帝的宽大政治直接延续到乾隆时代的宽大政治,那么官场腐败无疑会毫无节制地加速发展。清朝末期的官场腐败也许会提前百余年出现,清朝或许等不到西洋文化的进攻便早已从内部分崩离析了。
清朝的领土范围在乾隆时代到达顶点,但无论是乾隆帝的武功还是其留传于后世的文化事业,都是因为有了雍正时代的民力涵养和丰富的物资积蓄才得以实现的。历史总是轻率地忽视幕后的力量,甚至异口同声地对其进行口诛笔伐。不管雍正帝在中国文化人之中如何恶名昭著,在清朝学者之中独放异彩的、性情乖戾的讽刺家章学诚对他的赞赏依旧值得我们倾听:
今观雍正年传志碑状之文,盛称杜绝馈遗,清苦自守,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