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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懒童起先学的是花旦,为萧润麒的青衣作配,之后又学了花生、风月旦,十二三岁脸容渐开,清冷的眉黛间常含恨色,萧润麒便捡些刺杀旦的戏教他。萧懒童头回挑戏,是在某富绅家堂会上,他原是中轴子,唱《刺梁》,一亮相、一扭腰、一转喉间,座客竟无复喧呶者。一出戏下来,博得满堂华彩,主家又连点了《刺汤》《刺虎》两出,那风头竟不输后面名伶所挑的大轴子。萧润麒随年纪渐长,原已觉力不从心,遂急流勇退,专心捧起了徒弟来,上邀金主,下招宣传,不几月就让萧懒童在山东红了个透。萧润麒欲趁势更上一层楼,便携徒弟杀回了自己曾败走的北京城。
萧懒童年方十五,出落得珊珊玉立,更兼唱作俱佳,身价却并不高,因此几大会馆、戏班没有不爱用他的戏的。萧润麒为让徒弟多亮相,都是每日凌晨就将萧懒童赶起来练功,然后让他白天上各处会馆唱戏,晚上再去万元胡同的茶园演出,散了戏后还要应酬捧客,天天是起五更、睡三更,吃饭解手都和打仗一样。萧懒童因此而愈见清瘦,也愈见幽怨,其色更盛,其音更哀,令人如痴如狂,走红的势头挡都挡不住。因朝廷一向是明令禁止官员蓄养家戏,因此伶人们大都挂籍于某戏班,但近年来名角们往往自己开设私堂,以弦歌娱人、佐尊侑觞,内里的勾当实在与娼寮无异。萧润麒见萧懒童闯出了些名堂来,立便顺势而动,在前门一带的观音寺街自立“配春堂”,以堂主人自居,萧懒童当然就是“少主人”。
多年的梨园生涯早已磨平了萧懒童,毕竟,他的周遭全都是捧戏子的、喜歌郎的、玩相公的,而他就是戏子、歌郎、相公。过去那孩子曾拼死抗拒的黑暗,早已在这少年身上滚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红”了——所有人都这样说——你“红”了!
为了红,他放弃了那么多,可得到的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吗?萧懒童怀疑,放弃的那些才是吧……但他不敢往深里想,已经有好几次,在某一个瞬间,他都感到了那股猛一把将他攥住的冲动:如果他手头有柄刀——一根琴弦就成,他一定会杀人,或者自杀。
不过他意想不到,最终的爆发竟有着那样平淡的开头。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在床上多赖了一刻,师父萧润麒气坏了,直接拿狼牙棒把他给揍起来,赶他去苏州会馆唱早戏。他硬撑着唱完,有个老捧客留他吃午饭,萧懒童推说不便,“我还要赶戏呢,今儿山西会馆第三出,就是我的邬飞霞[1]。误了戏,师父要打。”客人却笑道:“你这样的红人,还怕师父?红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当大爷嘛!”萧懒童心里头忽一动,对呀,红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还不能当一次大爷嘛!他真就坐在那儿踏踏实实吃完了一顿午饭。下午他一场戏也没赶,开发了车夫,自己跑到大栅栏逛了一大圈,直玩到天黑才回家。之前早有好几名会馆的管事来配春堂寻人,萧润麒自然已知萧懒童逃戏之举,但当时堂子里正有要人在座,故此他摁下一腔怒气,先叫萧懒童陪客。萧懒童却顶顶厌恶那客人的,那人是吏部的一位侍郎,早年萧润麒在京时二人就结有一段旧欢,此番重逢,少不得前缘再续、新唱后庭。但那侍郎与萧润麒爱好几回之后,便已生腻,且嫌为师的年老,一心想染指新鲜欲滴的徒弟。萧润麒为笼络老相好,也是竭力献媚,早已答应把萧懒童献上以供欢娱,今夜就要成其好事。
萧懒童对他们那点儿脏心思是一清二楚,从头到尾没给半分好脸色。侍郎被呛得下不来台,拂袖而去。萧润麒憋了一天的气便尽数爆发,他抄起一柄水烟烟枪就向萧懒童打来。萧懒童抱头挨打,轻车熟路;他实在被打过太多次了,喊嗓要打、撕腿要打、忘词了要打、脸花了要打、水袖不够白要打、绣鞋磨毛了要打、替师父弄钱不卖力要打、替师父弄人不卖力要打、太卖力惹师父吃醋也要打……蓦地里,年深月久、桩桩件件全涌上心头,萧懒童一跃而起,像他扮演了无数回的义烈女子冲向她们的敌人一样,他信手抄起一只叉水果的银叉子,刺向萧润麒的胸膛。他自觉无辜而委屈,上一回他也是这种感觉:师父,不是我挑起的争端,我只是结束它而已。
但一切远未结束,萧润麒一闪身躲开了,叉子只不过划破了他的花衣裳。
然而,萧润麒还是气疯了,他威胁萧懒童,这件事要么私了,“私了”的意思就是他们师徒俩重新签订一张契书,声明萧懒童一辈子不出师,所有收入都上交师父萧润麒,要么——“我会发动我在京城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力量,要你小子好看”。
萧懒童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