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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老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低低地问,那声音像是问楚叶,又像是问自己。
“公主还是像刚出阁的时候那么漂亮呢,那时候的人都说,北陆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蛮舞的美女,可是蛮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对着圆如明月的铜镜:“可是我听说最美的蛮舞女人,已经变成了云萤那个小丫头啦。”她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说,“这会儿她和我出阁的时候一样,也是十五岁呢。”
夜里,在斡耳朵的偏殿里,博士长孙鸿卢会给诸位王孙公子开课讲授史经精要。除非战事紧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瀛棘的王子们夜夜都要来做这份功课。这也是瀛棘从东陆学来的事体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从小就逃课,他说:“男儿当横行天下,谁能端坐读书,当个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几回,也没办法让他把手放在书卷上,最后只好罢了。
虽然此刻瀛棘王已经下令摒弃东陆的习气,却并未把这每夜一次的讲经惯例取消,舞裳妃则督导更严,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把课堂设在王子们日常起居的偏殿里。
为了节约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里保持着微弱的火时,这里却是灯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热,四面高竖着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长墙上,一根插在长孙鸿卢的讲台上。这位老博士总是借机在讲史中搀杂进他对诗词歌赋的偏爱,他总是刚说起某场重要的攻防战,说到双方的用兵布阵的优缺之时,突然就把书一扔,滔滔不绝地颂唱起那些歌咏死在战场上的伟大英雄和战士的华丽骈文和长诗。虽然缺乏书籍,这个老家伙却能把整篇整篇的带着华美音韵的长诗背诵下来。他开始背这些诗的时候,双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态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每当这时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声,自己翻起书来;我四哥瀛台彼就转过脖子,偷看边上掌烛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乐则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两个公子有时也会到这儿来上课,他们总是酒气熏天地挤在一起,眼光闪动,东看西看,有机会他们就躲藏在烛台下的阴影中,和其他几位来上课的王公子孙窃窃私语。
长孙鸿卢即便在最亮的烛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见下面的小动作,他只管张开没牙的嘴开心地摇头晃脑地颂唱那些如大河一样的长诗。
其他的下人有时候为了暖和,也会偷偷地挤进这间屋子里,挨着墙角站成一排打瞌睡。这在过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现在这都没有人管了。楚叶抱着我坐在离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为我而有权利坐在这儿的。大部分时候我在发呆,等我注意力回到这间屋顶都被松烟熏得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我也会听上几句长孙鸿卢的诗歌。扔掉那些让他激动让他兴奋的扰乱视线的东西,我似乎能看到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规律,我有几次似乎就要抓住它们了,又似乎还很遥远。我还小嘛,值得原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想起这种时刻,那些含混的长阶音节和响亮的元音在殿堂里回响,它们剖析开大段的历史,把它展开如一片脉络清晰的叶片,但我的哥哥们却都视而不见。他们更加喜爱白天的功课,那时候他们随营里的叶护们学习劈刺和驯服烈马的技能,随那可惕们学习队列操练,随那颜们学习统兵的本领。没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儿子们,这些茁壮成长起来的幼熊,他们的牙和眼还没有完全磨利,但他们已经展露出最伟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里,昆天王的两位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又缺课了,别的人依旧围绕着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边低语。我听到尖利的风声从屋顶上掠过,这声音让人回想起许久以前狼齿湖上那些苍狼的嚎叫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突然涌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块烧红的锐利铁条,撕开了我心里的某块帘幕,那里头如同有面镜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里面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