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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交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骚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干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鸡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干瘪的xx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潮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荡在面前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