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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小虫子,是细窘(菌)。像一粒沙子那么大小。就是用放大镜你也看不见的,而且,每小时要生出好几百呢。”
费玛继续向前走去,心里一边在思考着刚才听到的话。他的鼻孔一时间差不多都能闻到腐烂干酪所发出的臭味了。接着,他又在一家蔬菜水果零售店的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一箱一箱的茄子、洋葱、生菜、柑橘和橙子都摆放在人行道上。这些蔬菜和水果的四周嗡嗡地盘旋着苍蝇,还有一两只黄蜂。要是将来有一天能带迪米到这些胡同里散散步就好了。他这会儿就能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小男孩手指所散发出来的温暖。他还试图想象他们俩一起在这儿溜达时他能从那个沉思的挑战者嘴里听到什么样充满智慧的话语,试图想象他到时将不得不从什么全新的角度来看待所有这些景象。迪米肯定会注意到费玛注意不到的那些方面,因为他缺乏这个小男孩的观察力。迪米是从哪里获得的这种观察力呢?特迪和约珥总是聚精会神地集中处理他们面前的各种任务,而巴鲁赫总是沉浸在他的趣闻轶事和道德故事里。最佳行动方案说不定就是搬到他们家里,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开始,他可以,比如说,就说是临时打扰,过渡一下,用装修工作为借口,一开始就让他们全家放心,只不过是一两天时间而已,顶多一周,他不会讨嫌的,在厨房阳台的杂用间放个床垫,他睡在那上面也就心满意足了。一上来就给他们做饭、洗碗、熨衣服,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照看迪米,帮迪米做家庭作业,帮约珥洗内衣,帮特迪擦烟斗。毕竟,他们动不动就要出门,而他则是个悠闲的人。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适应这种安排的。他们会非常喜欢这种安排所带来的各种便利。他们会渐渐依赖费玛在家务上的帮助。没有他,他们就无法生活。看出这种全方位利益的人说不定还是特德,一个心胸开阔、没有偏见的人,一个思维清晰的科学家。这样,迪米就不会整天无人过问,孤身一人游荡,依赖邻居的同情,听任邻居家那些恃强欺弱的孩子的侮辱,或者是不得不幽禁在电脑屏幕的前面了。特德本人还会解除一件负担,他就不用和约珥在一起朝夕相处了,这样也就能解脱一点了。至于约珥那可就难以预测了:她说不定会冷漠地耸耸肩膀,接受这种安排,说不定只是像偶尔做的那样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也说不定干脆就离开家门,到帕萨迪纳去,把迪米撇给特德和我。最后一种可能性让费玛的思想沐浴在一片神圣的光亮之中。似乎确实让人激动:一个社团,一个城市基布兹,三个男性朋友,彼此忠诚,彼此体贴入微,被感情的纽带和相互关心的纽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左邻右舍都在狂热地准备安息日的来临。家庭主妇都拎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购物篮;小商小贩们在嘶哑地叫卖;有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上面的一只尾灯碎了,就像一个被打得青肿的眼眶,它前一拐,后一拐,来回折腾了四五次,最后竟奇迹般地挤进了人行道上的一个停车场,泊在两辆同样破烂的卡车中间。对小卡车成功地找到泊位费玛一阵喜悦,好像这就预示了他在将来也会有一丝机会似的。
过来一个面容苍白的东欧人,他长着一副削肩,生着一双突出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得了溃疡,如果不是什么恶疾的话,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婴儿车,婴儿车上装满了纸包的或塑料袋包装的各种食品,还有成批的软饮料。他一边将婴儿车向上坡推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堆东西的最上面是一份晚报,报纸被微风吹得哗哗作响。费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掖到那些瓶子的缝里,以免被风吹走,同时眯眼瞥了瞥上面的新闻标题。
老人只是用意第绪语说道:
“啊,好的。”
一只近乎鹿毛色的狗夹着尾巴巴结地溜过来,怯生生地朝着在它看来有些恐惧的费玛的一只裤脚嗅了嗅,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就低头走了。八十年前,那个尽人皆知的巴勒[4]在这里发疯了,在痛苦地死去之前它又让眼前的这些街道充满了恐惧,费玛沉思道,这只狗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巴勒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的儿子呢?
在一个前院里,他看见一个孩子们用板条箱和破烂的装货箱搭成的塔楼的废墟。接着,在一座名叫“救赎锡安”的犹太会堂,也就是麦什德[5]人社团小修道院的墙上,费玛看到了几条涂鸦标语,他于是驻足观看。“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6]”费玛认为自己在这个希伯来文句子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虽然他吃惊地发现他也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卡享(亨)是大师——工堂(党)真该死。”“愿诽谤者没有希望。[7]”这个句子精确吗?他又一次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等到了家里再核对一下。“舒拉米特·阿洛尼[8]和阿拉法特在一起噪(操)。”“记住你是从土而出的。”费玛同意最后一条格言,他甚至还点了点头。“拉结·鲍鲍伊奥弗是婊子。”在这条标语的左边费玛还痛苦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立即和平[9]——回头付账。”但他一向知道,向纵深处挖掘是至关重要的。这儿又是一条:“以眼还眼[10]”,这句话让费玛不觉微笑起来,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诗人究竟指的什么意思。一个不同的笔迹写道:“叛徒马尔米连[11]——出买了他的妈妈!”费玛知道,写标语的人原本打算写“出卖”的,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这种讹误十分可爱。好像是一种诗人的灵感在左右着写字人的手,让他写出了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东西。
在救赎锡安犹太会堂所处街道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其实只不过是墙壁上的一个洞穴罢了。文具店的橱窗上点缀着一些死苍蝇的尸体,还能看到为了抵挡爆炸的冲击力而纵横交错地贴在上面的那些胶带的痕迹,那是我们劳而无功地赢得的某次战争所留下的纪念品。小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灰扑扑的笔记本、由于时间久远因而边缘都翻卷起来的练习本,还有一张摩西·达扬[12]的褪色相片,他穿着中将制服,站在哭墙前面,但也未能逃脱苍蝇的骚扰,另外还有指南针、尺子、廉价的塑料铅笔盒,有的铅笔盒上还印着满面皱纹、身着华丽服饰的阿什肯纳齐拉比或者是塞法尔迪托拉圣贤的画像。在所有这些文具中间,费玛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厚厚的练习本,是灰色的硬壳封面,有好几百页,一定是上几代作家和思想家用过的那种。他突然渴望回到自己的书桌旁边,对那些正在威胁他日常生活程式的装修工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感。
从现在开始,再过三四个小时这儿就要拉响汽笛,宣告安息日开始了。喧哗的大街小巷就要慢慢地沉寂下来。一种美丽、温和的寂静,是松树、石头和铁质百叶窗的寂静,将要从环绕城市四周的那些山峦的斜坡上流淌下来,覆盖整个耶路撒冷。男人和男孩穿着得体的节日服装,背着装祈祷披巾的绣花包,他们将沉着地前往点缀各条狭窄街道的无数小会堂,到那里做晚祷。家庭主妇点上蜡烛,做父亲的则用动听的东方人的语调祈神赐福。家家户户将团聚在饭桌旁边:辛苦劳作的穷人,他们把信赖寄托在遵循各条诫律上,而不深究那些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心中充满希望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们深信当权者知道怎样办最好的事,当权者也聪明睿智地行事。青菜水果零售商,商店店主,沿街叫卖的小贩,学徒,市政府的小职员和文职人员,小商人,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售货员,手艺人。费玛试图在脑海里想象这样一个地区在工作日的情景,以及在安息日和其他节日时的魅力所在。尽管他没有忘记,这儿的居民肯定要辛苦劳作才能勉强度日,肩上还背着许多沉重的负担,他们要为债务着急,要为收支平衡担忧,要为抵押契据焦虑,但他仍然觉得他们都过着体面、真实、平安的日子,人们内心都充满喜悦,那是一种他从来就没有体味过、将来也不会有机会体味的喜悦,直到他垂死的一天也不会。他突然渴望这会儿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可以坐在雷哈夫亚他父亲家中那个雅致的会客厅里,四周是上漆的家具、东方小地毯、中欧的大枝形烛台、书籍、细瓷器和玻璃器皿,最终来凝神思考真正重要的东西。可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奉上帝的名,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