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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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是在星期五下午三点钟死的。那天早晨天气寒冷,还下着细雨,但是下午出太阳了。她临死前全身瘫痪,躺了六天,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有脑子和眼睛还有生气。那六天里有三天时间她在不停地挣扎,想着自己的孩子,想对他的将来说几句话,她眼中那股诉说的渴望如此动人,多年以后,看到过这个女人临死前的眼神的人都还记着她。连一向怨恨妻子的汤姆·威拉德也忘记了怨恨,泪水从眼睛里刷刷地往下流,打湿了胡子。他的胡子已开始变白,他把它染黑了。他用来染色的药里有油,泪水流到胡子上,他用手抹过后变成了细雾般的水汽。沉浸在悲痛中的汤姆·威拉德的脸像在凄风苦雨里待了很久的小狗的脸。
母亲死的那天,乔治天黑时沿着主街回到家里,走进自己房间梳了下头发,刷了下衣服,然后沿着走廊走进停尸体的房间。门边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里菲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医生站起来准备出去。他伸出手好像要迎接这个年轻人,接着又尴尬地收了回去。有这两个不自然的人在,屋里的气氛很压抑,医生匆匆走了出去。
死者的儿子在椅子里坐下盯着地板。他又在想自己的事了,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离开温斯堡。“我要到某个大城市去。也许我会在哪家报社找到活儿干。”他想,接着思绪又回到他原本打算晚上约会的那个女孩身上,事情变成了这样让他不能去找她,想到这里他仍旧有些恼火。
在这间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的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这个少年开始胡思乱想。他脑子里玩味着各种关于生命的念头,就像母亲玩味关于死亡的念头那样。他闭上眼睛,想象海伦·怀特柔嫩的红唇挨着他的嘴唇。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手也抖了起来。然后发生了一点什么。这孩子跳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凝视着被单下面死者的身躯,那种对自己胡思乱想的羞愧感掠过全身,他哭了起来。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转过身内疚地打量着四周,好像害怕有什么人在观察他。
乔治·威拉德被一种疯狂支配着,想要揭起盖在母亲尸体上的被单,想看看她的脸。这种念头紧紧地抓住了他。他坚信躺在眼前这张床上的人不是妈妈,而是别人。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几乎让人无法抗拒。被单下面的身躯那么修长,虽然死了,看上去却依然年轻而优雅。在这个被某种奇异的幻觉操控着的少年看来,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美。他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身体是活的,下一刻将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床上跳起来走到他面前,他受不了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他一次又一次把手伸出去。有一回他触到了盖在母亲身上的白被单,揭开一半后又没有勇气了,他像里菲医生那样,转身走出了房间。他在门外的过道里站住,全身开始战栗,以至于不得不用手扶住墙壁。“那不是我妈妈,躺在那儿的不是我妈妈。”他轻声对自己说,身体又一次因为恐惧和不相信而颤抖起来。来守灵的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从旁边一间屋里出来时,乔治握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伤心得眼前发黑。“我的妈妈死了,”他说,然后又撇下大妈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扇门,“亲人,亲人,可爱的亲人啊!”这孩子在某种外在的动力的驱策下大声嘟囔着。
至于那个死去的女人藏了很久打算交给乔治·威拉德以帮助他去城市闯荡的八百块钱,还存放在她床脚边灰泥墙皮后面的锡皮盒里。伊丽莎白结婚一星期后,用棍子敲掉灰泥,把盒子放在那里。然后她找了个丈夫雇来在旅店干活的工人把墙壁补好。“我挪床时让床角碰坏了墙壁。”她向丈夫解释说,那一刻她仍然未能放弃解脱的梦想,那种解脱她这辈子终究才碰到过两次,就是她的情人“死亡”和里菲医生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