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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往往对真相产生威胁。我曾写下奶奶的真正死因。施罗密特在1933年一个炎热的夏日从维尔纳直接来到耶路撒冷,吃惊地看了眼人们汗流浃背的市场,看了眼颜色各异的牲口棚,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到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驴叫声、山羊咩咩声、被捆住双腿挂在那里的母鸡发出的咯咯声,屠宰后的鸡脖子上鲜血淋漓,她看见东方男人的肩膀和手臂,看见水果、蔬菜的刺眼颜色,她看见周围的山峦和石坡,立刻发出了终极裁决:“黎凡特到处是细菌。”
奶奶在耶路撒冷住了约莫二十五年,她深谙岁月之艰辛,很少有快乐时光,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没有弱化或更改自己的裁决。据说,他们刚在耶路撒冷落脚,她就命令爷爷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来,向家中各个角落喷洒福利特,清除细菌,朝床底下,朝衣柜后面,甚至向浴室储藏物品的地方、餐具柜腿中间喷洒,继之拍打所有的床垫、床罩和鸭绒被。他们在耶路撒冷的每一天,她都这样做,无论冬夏。我从童年时代,便记得亚历山大爷爷一大早便站在阳台上,他身穿背心和居家拖鞋,像堂吉诃德猛击酒囊那样敲打枕头,拿地毯掸子,用尽可怜而绝望的气力,一遍遍地敲打。施罗密特奶奶会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比他还高,身穿一件花丝绸晨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头发用绿色的蝴蝶结系住,宛如女子寄宿学校的女校长那样硬邦邦直挺挺的,指挥战场,直至赢得每日一次的胜利。
在不断进行的反细菌战大背景下,奶奶在煮水果和蔬菜时也绝不妥协。她把一块布浸泡在略呈粉红色、名叫卡里的消毒液里,擦两遍面包。每次吃过饭,她不洗碗,而是让它们享有为过逾越节夜晚才可能有的待遇:被煮上好长时间。施罗密特奶奶也把自己一天“煮上”三次:无论冬夏,她几乎每天用开水洗三次澡,为的是清除细菌。她活到高龄,臭虫和病毒远远地看见她走来,都跑到大街的另一边。她八十多岁时犯过两次心脏病,科罗姆霍尔茨医生警告她说:亲爱的女士,要是你不停止这些热水澡,我无法为任何可能出现的不幸和令人遗憾的后果负责。
但施罗密特奶奶不能放弃洗热水澡。她太惧怕细菌了。她在洗澡时死去。
她患有心脏病这是事实。但真相则是我奶奶死于过于讲卫生,而不是心脏病。事实有模糊真相的倾向。洁癖害了她,尽管她生活在耶路撒冷的箴言是“黎凡特到处是细菌”,或许可以证实早先的一个真相,一个比卫生魔鬼更为深入的真相,一个受到压抑的看不见的真相。毕竟,施罗密特奶奶来自东北欧,那里的细菌和耶路撒冷的一样多,更不用说其他的有害物质了。
这里一个窥孔或许能让我们稍稍看到东方景象、颜色和气味对我奶奶,或许对像她那样的其他难民和移民的心理影响。这些人来自东欧阴郁的犹太乡村,黎凡特人普遍追求感官享受令其感到困扰,乃至通过建立自己的隔离居住区抵御其威胁。
威胁?也许真相是,并非黎凡特人的威胁使我奶奶住在耶路撒冷时,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用滚烫的热水浴来苦行净身,而是其富有诱惑的感官魅力,以及她个人的身体,还有那一个个人头攒动的市场上的有力吸引,用丰富的陌生蔬菜、水果、加有香料的奶酪、刺鼻的气味和难以下咽的食品,折磨她,刺激她,令其呼吸急促,双腿发软,那些淫荡之手摸索并钻进蔬菜和水果的最隐秘所在,探进红辣椒、辣橄榄以及所有裸露着的食品,红肉鲜血淋漓,恬不知耻一丝不挂地吊在屠夫的挂钩上,调味品、香草、粉末,令人目不暇接地排在一起,以及那个辛辣、佐料浓郁的世界所具备的一切色彩缤纷的猥亵诱惑,更别说刚烘焙好的咖啡豆发出小豆蔻香味,玻璃容器里五颜六色的饮料,还放有冰块和柠檬片,市场上的搬运工身体强健有力,黝黑发亮,毛发浓密,上身赤裸,后背上的肌肉在灼热的皮肤下有力地凸显出来,闪闪发光,一排排汗珠流淌下来在太阳底下黝黑发亮。或许奶奶所有的清洁膜拜仪式不过是一件密封的无菌航天服?一条消过毒的贞操带,她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就自愿把带子扣在身上,用七把锁锁住,并毁坏所有的钥匙?
最后她死于心脏病,这是事实。但害她的不是心脏病,而是过于讲究卫生。也许害她的不是讲究卫生,也非欲望,也非对欲望的内在恐惧,而是对这种恐惧持续的秘密愤怒,那是种压抑着的愤怒,非常有害的愤怒,像个没有切除的疖子,对她自己的身体愤怒,对她自己的渴望愤怒,而且也是深沉的愤怒,对这些渴望所引起的急剧反应愤怒,一种不可告人的恶毒愤怒,既冲着犯人又冲着看守,年复一年秘密悲悼流逝而去的荒废光阴,悲悼身体的萎缩和体内的欲望,那欲望经受了上千遍的洗涤、去污、刮落、消毒和烹煮,这种黎凡特人的欲望肮脏,汗涔涔,缺乏理性,在昏厥的那一刻达到亢奋状态,但满是细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