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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子正面一间光线充足按月收取租金的宽敞房间,人称“卡比尼特”里,住着一位名叫詹·扎克尔杰夫斯基的波兰军官。他五十多岁,好吹牛,懒惰,多愁善感,身材结实,有男子汉气概,肩膀宽阔,相貌不错。姑娘们叫他潘尼·波尔考夫尼克。每个星期五,伊塔·穆斯曼会派某个女儿端上一盘刚刚出炉的香喷喷罂粟籽蛋糕,她得彬彬有礼地敲开潘尼·波尔考夫尼克的房门,行屈膝礼,代表全家祝他安息日快乐。军官会身体前倾,抚摸小姑娘的头发,有时抚摸她的后背或者肩膀,他一律管她们叫吉卜赛人,向每个人许下诺言,说要忠实地等待她,等她长大后娶她为妻。
取代莱比代夫斯基的反犹主义市长波加尔斯基有时会来和退休了的扎克尔杰夫斯基一起打牌。他们一起饮酒,抽烟抽得“天昏地暗”。几个钟头过去,他们的声音变得沙哑粗嘎,狂笑中夹杂着呻吟和喘息。每当市长来到这里,姑娘们便被送到房子后部,或者花园里,免得听到教养良好的女孩子不宜听到的话。仆人时不时会给男人们端上热茶、香肠、鲱鱼,或是一盘水果蜜饯、饼干和坚果。每次她都会满怀敬意地转达住宅女主人的要求,要他们压低嗓门,因为她患有“剧烈的头疼”。先生们怎样对仆人做出回答,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仆人“聋如十堵墙”(或者有时称之为“聋如全能的上帝”)。她会在自己身上画十字,行屈膝礼,拖着疲惫痛苦的双脚离开房间。
一个星期天,黎明时分,第一束光尚未升起,住宅里的人仍然在沉睡,扎克尔杰夫斯基长官决定试试他的手枪。他先是隔着关闭着的窗户朝花园射击。碰巧,或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他在暗中竟然射中一只鸽子,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鸽子受了伤,但仍然活着。而后,他出于某种原因,近距离朝桌子上的酒瓶射击,朝自己的大腿射击,朝枝形吊灯射击两次,但没有打中,他用最后一粒子弹打碎了自己的脑壳,死去。他是个多愁善感唠唠叨叨的人,心胸坦荡,经常冷不丁放声歌唱,或放声哭泣,为自己民族的历史悲剧伤心,为让邻居们用棍棒打死的可爱小猪仔伤心,为冬天来临之际鸣禽们的痛苦命运伤心,为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所遭受的苦难伤心,他甚至为遭受五十代迫害、依然没有看到光明的犹太人感到非常伤心,他为自己莫名其妙逝去的人生伤心,不顾一切地为某个叫瓦西丽莎的女孩伤心,许多年前,他曾允许她离开了自己,为此他永远也不会停止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空虚而无价值的人生。“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经常用波兰人的拉丁语慷慨陈词,“你为何将我抛弃?你为何将我们大家抛弃?”
那天早晨,他们把三个女孩从后门带出家,穿过果园和马厩的门,女孩子们回来时,前面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收拾得又干净又整洁,并通了风,军官的所有物品被打包塞进袋子里运走了,只有酒味从打碎的瓶子里散发出来,哈娅姨妈记得,那酒味几天滞留不去。
一次,那个要成为我妈妈的女孩找到藏在衣柜缝里的一张纸条,纸条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上面写着相当简单的波兰语,写给她的小幼童军宝贝,说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碰到过比他更好更慷慨的男人,她不配亲吻他的脚掌。小范妮娅注意到有两处波兰语拼写错误。纸条用大写字母“努恩”签名,作者在字母上画着两片饱满的嘴唇,意为亲吻。“没有人,”母亲说,“没有人能了解别人的事情,甚至连近旁的邻居也不了解,甚至连你的伴侣也不了解。也不了解你的父母和孩子。一点也不了解。甚至连自己都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要是我们有时有那么一刻想象自己了解些什么,这种情形甚至更为糟糕,因为在浑然不觉中生活比在错误之中生活要好。然而,实际上,谁又知道呢?转念一想,或许在错误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索妮娅姨妈住在特拉维夫维塞里大街,那是个沉闷、阴郁、干净、整洁,家具过多,窗子一直紧闭的两室套房(外面潮湿闷热的九月天特征越来越浓),她从那里带我去游览罗夫诺西北沃尔亚区的高楼大厦。卡扎莫娃大街,即以前的都宾斯卡大街,与罗夫诺的主街相交,这条街以前叫作绍塞伊纳,波兰人来了之后更名为捷克杰戈玛雅,“五三大街”,以纪念波兰的国庆节。
索妮娅姨妈向我做了精确而详尽的描述。你从路上向房里走去,先要穿过前面的小花园,花园名叫帕里萨得尼克,里面长着整整齐齐的茉莉花丛(“我仍然记得左边一株极小的灌木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息,因此我们称它在‘热恋’……”)。有花名叫马加里特基,现在叫作雏菊。有玫瑰花丛,罗斯奇基。我们经常把玫瑰花瓣做成某种康菲图拉,那是种又香又甜的果酱,你会想象它会趁人不备自己舔噬自己。玫瑰生长在两个用小石头和砖头圈起来的圆形苗圃里,苗圃卧在那里呈对角形,用石灰水粉刷一新,看上去像一排相互偎依的天鹅。
花丛后面,有一条绿色长椅,从长椅边上左拐,便是主要入口,有四五级台阶,棕色大门上点缀着各种装饰和雕刻,遗留下莱比代夫斯基市长的巴罗克品位。进了主入口,便是摆放着桃木家具的大厅,高大的窗子上挂着落地窗帘。右边第一个门内住着波尔考夫尼克·潘尼·詹·扎克尔杰夫斯基。他的男仆是个农家孩子,宽大通红的甜菜般脸膛上长满粉刺,你要是有不雅之念也会长,男仆夜晚铺个垫子睡在他的门前,早晨再把垫子搬走。这位男仆看我们这些女孩子时,眼神会突然熄灭,仿佛就要饿死。我不是说没有面包挨饿,实际上我们一直从厨房里给他拿面包,要多少给多少。那个波尔考夫尼克经常无情地毒打他的男仆,而后又悔恨交加,给他零花钱。
你可以通过房子右翼走进去——有条红石铺砌的道路,冬天非常滑。沿路长有六棵大树,俄语里称之为赛林,我不知道希伯来语怎么说,也许现在树已经不在了。这些树有时开有一簇簇紫花,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们有时故意停在那里,深深吮吸其芬芳,直至有时觉得头都发晕了。我们眼前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亮点,五颜六色,叫不上名字。总之,我认为颜色与气味远远多于语词。这一侧的路过去是六级台阶,拾级而上是一条开阔的小游廊,游廊里有条长椅……我们称之为爱的长椅,因为有些不太雅观的事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但我们知道它与仆人有关。仆人入口与这个游廊连在一起,我们叫它朝尔尼克胡得,意思是黑门。
要是你不从前门或是朝尔尼克胡得走进住宅,你可以顺着屋旁的小径走进花园。花园特别大,至少有从维塞里大街到迪赞高夫大街那么大。甚至到本—耶胡达街那么大。在花园中间有条大路,路的一边有许多果树,各种各样的李子树和两棵樱桃树鲜花盛开,像婚礼礼服,它们的果实用于制作烈酒和饮料。另一边则有更多的果树,鲜美多汁的桃子,还有我们称之为“举世无双”的苹果,还有翠绿的小梨,男孩子对它的称呼令我们女孩子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免得听见。用来做果酱的长李子,果树中还有树莓丛、黑莓和茶藨子矮丛。我们有专门冬天吃的苹果,我们把苹果埋在阁楼上的草里,慢慢熟透,以备冬天食用。他们也经常把梨放在那里,包在草里,在那里多睡上几个星期,只有在冬天醒来,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冬天能吃上好的水果,而其他人只有土豆吃,有时甚至连土豆也吃不上。爸爸常说财富是种罪恶,贫穷是种惩罚,但是上帝显然不愿意把罪与罚联系在一起。一个人犯罪,另一个人遭受惩罚。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