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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象他的忧伤。爸爸和书具有一种感官上的联系。他喜欢感受、抚摸、闻嗅他的书。他对书动手动脚,以此为快: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得过去触摸书,连别人的书也是一样。那时的书确实比现在的书要性感:适于闻嗅、轻抚和抚弄。有些书是用有点粗糙的皮装订而成,上有烫金字体,散发着香气,触摸时让你起鸡皮疙瘩,好像你在触摸什么隐秘而不可接近的东西,某种在你的触摸下耸起并颤抖的东西。还有一些书用布面卡纸板装订而成,用散发着奇妙芳香的胶水粘住。每本书都有自己独特而富有挑逗性的气味。有时布面从卡纸板上脱落,像调皮的裙,令人难以抵挡诱惑去窥视肉体和衣装间的黑暗空间,闻嗅那些令人眩晕的气味。
一般情况下,爸爸会在一两个小时后回来,书没有了,满载装有面包、鸡蛋、奶酪的牛皮纸袋,有时甚至有腌牛肉罐头。但有时他献祭归来,笑逐颜开,没有了心爱的书,也没有吃的:他确实把书给卖了,但立刻买了另外的书取而代之,因为在旧书店发现这样的奇珍异宝,他平生也许只有这样一次机会,他无法控制自己。妈妈宽恕了他,我也宽恕了他,因为除了甜玉米和冰激凌,我几乎什么也不喜欢吃。我痛恨炒鸡蛋和腌牛肉。坦白地说,我有时甚至嫉妒印度饥饿的孩子,因为从没有人告诉他们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
快六岁时,我的人生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爸爸在他的书架上腾出一小块地方,让我把自己的书放在那里。确切地说,他给予我书架最后一格的四分之一。我怀抱着自己所有的书——这些书以前一直放在我床边的一条凳子上——把它们拿到爸爸的书架上,井井有条地放在那里,让它们背对世界,面朝墙壁。
这是某种启蒙仪式,一种成年礼:一个人的书若是站立起来,他就不是一个孩子,而已经是大人了。我已经和爸爸一样了。我的书已经站立在那里了。
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爸爸出去工作时,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整理我的图书角,但做这些事情时又非常孩子气。我按照高度来排列书。最高的书确实有损我的尊严,那是儿童文学作品,用韵文写成,附有图片,我蹒跚学步时他们就给我读这些书。我把它们放在那里,是因为我想把分配给我的书架全部填满。我想要我的领地满满当当,拥挤,溢出,像爸爸的书架那样。爸爸下班后,我尚处于亢奋状态,他吃惊地瞥了一眼我的书架,随即一言不发,死死盯住我,那目光让我终身难以忘怀:那是蔑视的目光,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失望的目光,近乎绝望的目光。最后,他噘起嘴唇朝我嘘了一声:“你发疯了吗?按照高度来排列?你错把书当成士兵了吗?你以为它们是某种荣誉卫士吗?是消防队接受检阅吗?”
他不再说话。爸爸那边是漫长、可怕的沉默,某种格里高尔·萨姆沙注似的沉默,仿佛我在他面前变成了昆虫。我这边是负疚的沉默,仿佛我真的一直就是某种可怜的昆虫,现在秘密揭穿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失去了。
爸爸打破沉默,继续说话,在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里,爸爸向我揭示出所有的人生真谛。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加隐瞒。他开始引我探究图书馆迷宫的内在秘密:暴露出主要交通干线,也暴露出条条林中小道,令人头晕目眩的风光。它们千变万化,差别微妙,想象奇特,像颇具异国情调的大街,有大胆的组合,甚至异常古怪之念。书籍可以按照主题分类,可以按照作家名字顺序排列,按照系列或者出版商排列,按照年代顺序、语言、主题、领域,甚至出版地点排列。不胜枚举。
于是我学到了各种各样的秘密。生活中有各种不同的道路。任何事情均可根据不同的乐谱和逻辑,以其中某种形式发生。这些并行逻辑按照自己的途径保持和谐,自我臻美,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