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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谈瀛洲》正在一份重要杂志上分期刊出。终究是这样一部古航海研究著作摆在了面前:学术与思想的深邃,质地缜密坚实。关于季风与洋流、历史上最重要的几次东部远航,都显示了崭新的见解。风格稍稍特异,立论严谨别致,文字精敛且隐隐溢出一股悍锐之气。这意味着多年的沉潜,巨大的精力耗损,以及一个学者于窒息般的环境中奔突而出的心志与决心。一如惯例,它面世后照例是沉默与清寂,仿佛这千般求索、这青灯黄卷的日日夜夜,仅仅是为了回应邈邈星空中的那个“遥远的我”……自然,现实的喧哗和叹赏往往留给了庸常,杰出的心灵不必渴求荣誉。除了老所长顾侃灵先生激动不已再三感慨之外,再没听到其他任何议论。最后一期刊出不久我正好遇见了王如一,这次有些意外的是,总愿冲动在先品头论足的他却闭上了嘴巴。我故意把话题转到这上边,他立刻说:“哦嗬,听说是写季风和洋流的,不少地方涉及了徐福东渡,回头一定拜读——还是先让我那口子读吧,这娘们儿眼尖。”说完撇撇嘴,快步走开了。
经过一场辛苦漫长的劳作,纪及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谁知他却陷入了新的痛苦。这是我未曾预料的——他叹气,指着那本杂志说:“看过了吗?”我看的是打印稿,杂志还未细翻。他抚摸着打开的纸页,颤颤的十指像触及一个新生婴儿,“他们根本不在乎作者说什么,我反复提醒甚至抗议,可直到最后还是删除了这么多文字!他们割掉的都是重要的部分啊!而且不加任何说明!奇怪的愈是让人心疼让人爱惜的部分,就越是遭到阉割!我真不忍心打开它们,不敢再看……你对照一下打印稿就知道了,它给删得惨不忍睹……”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了这会儿的纪及眼中有泪花闪烁。当我再次注视时,才发现这双眼睛是焦干的。我在文稿发表前不止一次看过,若草草翻一下杂志当然发现不了什么。可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沮丧和愤怒——对这样一部字字精敲细凿的心血作,任何伤害都显得残忍……可我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轻飘了。
桌上同时摆放的还有一本簇新的繁体字书,那是与杂志差不多同时面世的海外单行本。“它没有删节。”纪及指指它,但情绪仍然不高。当然,对他来说关键还是杂志的刊出,因为它不仅有广泛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更为切实的意义是所有学界同仁几乎都要订阅,这其实是一场期待已久的倾谈与对话……“海外本印数极有限,没有多少人能够读到……”
“那就早些出版它的简体字本吧,这是最好的补救方法……”
纪及摇头苦笑:“没那么简单。没有哪家出版社爽快答应这件事……”
“为什么?”
他没有吭声。这有点奇怪。难道比海外本还难出吗?我不信。
从纪及那儿离开,我一出门就给吓蒙了!老天爷,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啊,天和地都变了,这只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该是一天里最明亮的辰光,可是上下浑浑的都变成了黄中泛黑的颜色,可见度只有几十米!一个不祥的词儿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世界末日?前后左右一片昏黑,又没有发生日食。没有什么显著的声音,如雷鸣电闪之类;但用心去听,可以感到邈邈天幕之外正传来撕裂般的响动,这声响只是隐隐的,却让人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对眼前这一切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是宇宙中的什么力量在发威,于猝不及防间遮蔽了天地……我回忆最初是怎样的——踏上街头,只觉得尖尖的风夹着尘粒直灌到衣领里,扑了面脸;然后一抬头,就是这样的天象;有微微的风吼,低沉而强悍;再看地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沙尘。这会儿仰脸,可以看见压低的浊气仍旧从一个方向往这儿移动……是的,我想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沙尘袭来,它由更远处,从一个大陆的纵深掠过半岛,吹向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