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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我当兵在西藏阿里,冬天大雪封山,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我们每日除了工作就是望着雪山冰川发呆。有一天,闲坐的女孩子们突然争论起来,求证一片黄连素的苦可以平衡多少葡萄糖的甜(由此可见,我们已多么百无聊赖)。一派说,大约500毫升5%的葡萄糖就可以中和苦味了。另外一派说,估计不灵。500毫升葡萄糖是可以的,只是浓度要提高,起码提到10%,甚至25%……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实地测查。那时候,我们是卫生员,葡萄糖和黄连素乃手到擒来之物,说试就试。方案很简单,把一片黄连素用药钵细细磨碎了,先泡在浓度为5%的葡萄糖水里,大家分别来尝尝,若是不苦了,就算找到答案了。要是还苦,就继续向溶液里添加高浓度的葡萄糖,直到不苦了为止,然后计算比例。临到实验开始,我突然有些许不安。虽然小女兵们利用工作之便,搞到这两种药品都不费吹灰之力,但藏北到内地山路迢迢,关山重重,物品运送到阿里不容易啊,不应这样为了自己的好奇暴殄天物。黄连碎末混入到葡萄糖液里,整整一瓶原本可以输入血管救死扶伤的营养液就报废了。至于黄连素,虽不是特别宝贵的东西,能省也省着点吧。我说:“咱缩减一下量,黄连素只用四分之一片,葡萄糖液也只用四分之一瓶,行不行呢?”
我是班长,大家挺尊重我的意见的,说:“好啊。”有人想起前两天有一瓶葡萄糖,里面漂了个小黑点,不知道是什么杂物,不敢输入病人身体里面,现在用来做苦甜之战的试验品,也算废物利用了。
试验开始。四分之一片没有包裹糖衣的黄连素被碾成粉末(记得操作这一步骤的时候,搅动得四周空气都是苦的),兑到125毫升浓度为5%的葡萄糖水中。那个最先提出以这个浓度就可消解黄连之苦的女孩率先用舌头舔了舔已经变成黄色的液体。她是这一比例的倡导者,大家怕她就算觉得微苦,也要装出不苦的样子,损害试验的公正性,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的脸色。没想到她大口吐着唾沫,连连叫着:“苦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来试,赶紧往里面兑糖……”我们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羞惭,拿起高浓度的糖就往黄水里倒,然后又推举一个人来尝。这回试验者不停地咳嗽,咧着嘴巴吐着舌头说:“太苦了,啥都别说了,兑糖吧……”那一天,循环往复的场景就是女孩子们不断地往小半瓶微黄的液体里兑着葡萄糖,然后伸出舌尖来舔,顷刻抽搐着脸,大叫:“苦啊苦啊……”
直到糖水已经浓到了几乎要拉出黏丝,那液体还是只需一滴就会苦得让人打战。试验到此被迫告停,好奇的女兵们到底也没有求证出多少葡萄糖能够中和黄连的苦味。大家意犹未尽,又试着把整片的黄连泡进剩下的半瓶里去,趁着黄连还没有融化,一口吞下,看看结果若何。这一次很快得到证明,没有融化的黄连之苦,还是可以忍受的。
把这个试验一步步说出来,真是无聊至极。不过,它也让我体会到,即使你一生中一定会邂逅黄连,比如生活强有力地非要赐予你极困窘的境遇,比如你遭逢危及生命的重患必得要用黄连解救,比如……你都可以毫无惧色地吞咽黄连。毕竟,黄连是一味良药啊!只是,千万不要人为地将黄连碾碎,再细细品尝,敝帚自珍地长久回味。太多的人习惯珍藏苦难,甚至以此自傲和自虐,这种对苦难的持久迷恋和品尝,会毒化你的感官,会损伤你对美好生活的精细体察,还会让你歧视没有经受过苦难的人。这些就是苦难的副作用。苦的力量比甜的力量要强大得多,不要把黄连碾碎,不要让它嵌入我们的生活。
只要你认真寻找,幸福比比皆是。幸福不是一种颜色,也不是七种颜色,甚至也不是一百种颜色……幸福比所有这些相加还要多,幸福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