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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 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 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 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 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 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 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 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 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 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 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 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侣侣侣… ”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 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 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 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 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 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 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 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 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洛侣侣侣… ”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 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 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 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 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 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 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 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 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R,******”,锣声响处, 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 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 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锣声响处,大家又 爬上水车,“洛侣侣侣”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 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 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 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 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浇解除。唯有那活动的 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 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 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 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 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 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 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 “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 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 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 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 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 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 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 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 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 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