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儿子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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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扔下她,只要她还在,还活着……”纪及已经不再听我说什么了,只这样咕哝。我看着他像茅草一样的芜发,焦干无光的皮肤,心里一阵发疼。这哪里还是那个思路清晰的学者,那个洞悉和透彻的思者。爱情的热病患者与冷静的思者水火不容。我已经无言。
桌上的瓷盘里有两个苹果。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又想起了水果的话题——关于小雯十八岁之前没有见过苹果这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她作为一个北方孩子,有这种可能吗?可是我不能怀疑纪及的话,也没有理由怀疑。我取起一个苹果,看着上面红色的纹路……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苹果是十二岁,那一次跟上妈妈去镇子赶集,”纪及咽一口,“妈妈早就说过要给我买一个苹果,说了快两年了。我一听苹果两个字舌头就咂个不停,把各种美妙的滋味都想过了,想着这就是苹果!我们村子四周的山岭光秃秃的,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更不用说果树了。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果树。这里的山地没有水,只长一点点地瓜和豆子。如果要吃白面,就得到镇上用地瓜干去换,留着过年包饺子。天天吃的是地瓜干,发霉的、被老鼠咬过的,都得吃。无论是什么年成,都得准备吃干菜拌瓜干粉,吃上三个月、半年。因为家里的瓜干不能全吃光,还要留下一些换盐割布。在村子代销点里,什么东西都是用瓜干兑换。当然,妈妈说给我买一个苹果,其实不是用钱买,是用瓜干换来一个。我跟妈妈往镇子上赶,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苹果。我已经试着在纸上画过许多苹果了,妈妈说其中的一个画得像极了——那是我用蜡笔染上了红道道的,它真的有一股香味儿。这天镇上开一个物资交流大会,就是最大的那种集市,那里什么都有,热闹得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会上有卖油炸糕和白面馒头的,还有卖红眼小兔子的;可我这一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能有一个苹果。我一进交流会就跟紧了妈妈,什么也不说。妈妈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她差不多一点没有耽搁就往一条热闹巷子赶过去了。我满鼻子都是苹果的香味儿,我想妈妈不用打听,她是被这股气味引着往前走。妈妈胳膊上挂了一个篮子,里面有半篮瓜干,我知道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会变成一个苹果!就这样,妈妈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像害羞一样回头看我一眼,伸手揪了我一把。我这时马上看清了,在一块支起的不大的木板上有白粗布盖住的什么东西,它们簇起来像一堆馒头—— 一股浓浓的好闻极了的气味就从白布下面溢出。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白布的一角,这会儿妈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喘着气问摊主: ‘多少才换一个?’对方竖起了一根手指。妈妈显然被吓住了。可我只想让这场交易快些达成,屏住了呼吸听妈妈与那个人讨价还价。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络腮胡子,大眼,头顶有一撮白毛。我记得妈妈最后说了一个数字,但我没有听清。反正那个人同意了,伸手到白布下取了一个……这就是苹果啊!像一个小小的彩色皮球,像缠了一道道最鲜艳的丝线,一端是一根好看的梗子,一端是浅浅的洞眼。‘只要一个?’那人问。妈妈点头,像害怕一样迅速拉着我的手走开。我死死地抱住苹果,贴在胸前,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机械地跟上妈妈。我们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妈妈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粒。她说:‘吃苹果吧,吃了我们还要去买盐。’我摇头。‘怎么?’我看看苹果,还是摇头。‘傻孩子,这不是看的,这是吃的啊。’我点点头,可我只用鼻子深深地嗅着,一次、两次、三次……夜里,我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一夜都是它的香气。我不会吃它的……”
<h5>2</h5>
我十二岁见到苹果,大约又停了两年吧,也就是说十四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影响自己一生的大事:我终于知道了我是谁的儿子。以前妈妈总说我是她去后山拾柴时捡来的,我从来没有一点怀疑。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石头生出来的,我还应该有一个父亲。所有人都嘲笑我,还有人骂我是杂种。妈妈因为我受尽了苦楚,我得说她是人间最不幸的人。随着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明白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我这一辈子都欠妈妈的。原来妈妈怀了我几个月以后,村里的头儿就看出来了。那时民兵是有武装的,他们比现在的民兵厉害得多,背着枪押上妈妈,把她关在一座山上的小孤房子里,不给她水喝,非逼她说出怀了谁的孩子不可。妈妈为了保护父亲,死也不说。因为只要她一吐露,父亲可能就没命了。冬天,妈妈靠捡掉在窗台上的冰凌吃才活过来,她说半夜的风把冰凌刮断了,有一些溅在近处,她就捡来吃。她死也不说,不能说啊。他们就打她。她为了护住肚里的孩子就用手去挡,最后两只胳膊全是淤血,手上没有一根指头是好的。我的父亲怎么这么胆小啊?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承认啊?他又到底是谁啊?我刚懂事那会儿恨死了父亲,后来才知道是错怪了他。
原来我的父亲是一个大罪人,几年前和一帮参加劳改的人就在我们村子旁边做苦力。那时父亲认识了母亲。他的原配妻子在城里,早就不再理他了。那是一个坏女人,就是她揭发了父亲所谓的罪行,父亲才被转到重罪犯这里来,而原来他只在一个农场里,那里的活儿比在我们村子旁做苦力好多了。我们村子旁是一个大窑场和一个采石场,里面干活的人虽然不是判了刑的人,可也差不多,他们并没有多少行动自由,而且工作十分危险。也就是在父亲转到这里的第二年,妈妈有了我。可父亲不久就被押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是河北,离我们这儿有上千里。他一个戴罪之身,如果再被母亲透露出是孩子的父亲,那后果才不堪设想。所以妈妈咬死了牙关,什么也不说。
原来妈妈与身上有大罪的父亲偷偷相爱,那时没有这爱,父亲就会更惨。妈妈说自己像是一直在这大山缝隙里等一个男人似的,她终于等到了。妈妈说这就是她的命:一个人最终是什么命,要躲也躲不开。她描述了我至今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瘦高个子,戴眼镜,一头密密的毛发硬撅撅的,轻微的络腮胡子。她说父亲平时不太说话,心又细又好,是一个大城市研究所里的人,不知怎么就犯下了大罪。妈妈也说不清是什么罪,反正知道他们这一伙日夜干苦力的男人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就差戴枷扛锁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人,其中的一个又犯了新罪,结果就给转到另一个更严厉的地方,还没等半年就判了,人给枪毙了。妈妈说当时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大病了一场,不久牙齿全掉了。因为他说那个被枪毙的人前一年还与自己相挨着铺子睡觉,两人算是知己,说那是个天真有趣的人,学问也好。妈妈和父亲都是偷偷相会的,他们知道这事走漏一点风声,两个人全完了。那时父亲在窑场里脱坯,干活有定额,为了能在前半夜完成定额,以便有机会跑到窑场后边的山窝去,他要在一整天里死命干活。妈妈说父亲那时身体还好,除了腿受过伤有点跛,其他方面还算好。那个山窝有十几年前挖的一个地瓜井,早就不用了,井口长满了棘子,连动物都不愿往里钻。他们小心地把棘子用石块压住,进去后再撤了石块,这样外面的人谁也发现不了。他们在里面布置了这一辈子的新房:酥石井壁上的每一点悬土都刮下来,刮得又光又滑;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最上一层又是妈妈用马兰草编织的席子。妈妈说,父亲对她说过:只要有过这一场,这辈子死了都值。父亲告诉妈妈:他只要有一口气都要回来把她娶回城里,那时候他要把所有好友都叫到家里,告诉他们这是他的老婆,他一辈子的新娘。妈妈说她一点都不担心,更不怀疑父亲将来回了城会改变主意。妈妈说她没有文化,可是她有个本事,那就是看人最准——只要一眼看上去,对方是个什么人就明明白白。她说:“你父亲是个有良心有主意的男人,他认准了什么就再也不会变。他看上的女人就会过到底,就会过到白头。”
我没有见过父亲的照片,因为妈妈手里没有。所以我就问啊问啊,在心里画他,在纸上画他:一直到妈妈看了我画的,说差不多了,就是这样了。妈妈从他的眼睛说到牙齿、头发和耳朵,还有脚——父亲的脚是细长的,瘦瘦的,妈妈说这天生就不是准备出大力的一双脚,可惜老天爷却把他赶到这样一个苦命地方来了。妈妈说男人的脚只要宽、前边奓着,脚弓得厉害,那准是出大力的脚。“可你爸是一双秀才脚,怎么磨也还是那样的脚。最后老茧都把大小脚趾裹起来了,脚后跟的老皮棘针都刺不透,看上去也还是秀气哩!”妈妈说着就扳过我的脚看,说这活脱脱就是你父亲的脚——爷儿俩的脚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脚可千万莫走一样的路啊!”妈妈总是这样叹气。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怕我也像父亲那样做起了学问,还是怕我像他一样沦落到大山里?我一度曾以为是后者,但现在想也不一定。妈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当时问她,她只是再重复一遍原来的话。可我这一辈子都要琢磨。我最后一定会弄懂的。
我两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我不记得了,可妈妈一再说起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对于他们两人太重要了。当时他们可想不到这是最后一面啊!妈妈说那天晚上刮起了大风,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雨,她睡不着,半夜了还扳着窗户看。她说心里那个不安哪,这辈子都忘不掉。打雷了,雨更大了,她像过去一样想着父亲,只不过这一次心老要嗵嗵跳。突然这时候窗户拍响了,有人伴着雨水的哗哗声小声喊着,她听不清也不敢开门。后来一个响雷霹雳,她从印在窗上的人形儿一下认出是父亲!妈妈来不及开门了,直接把窗户打开了。就这样父亲裹着一身泥水进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孩子——我还睡着呢,妈妈急急地把我喊起来,对在我耳朵上说:“快呀,娃儿,你爸可回来了,快让你亲爸看看你!”我眯着眼被拉起来,父亲把我看了又看,妈妈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你爸满脸都在流下水线。他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吓得哭了。这一夜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整个后半夜紧紧搂在一起。他们说了一夜话。妈妈说原来父亲是逃出来的,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往外逃,哪怕只看一眼就赶回去也值得。就这样,他终于抓住了一个节骨眼,趁去城里陪一个病友的间隙,连奔几十里往这里来了!父亲在天大亮以前还得赶回城里,他们剩下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再分开。离开前父亲又把我抱起来,跟我说了无数的话,把我按在心口那儿好几次……可惜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那时太小了。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我,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