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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我再吃,”枚温和地答道,他好象在对她微笑似的。枚少奶把盛了药汁的银匙送进他的嘴里,他吞了一口,却伸起手捏住她那只手不让它拿回去。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一辈子。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他说到这里,泪水把他的眼珠完全遮盖了。
“你不要难过。你不吃药,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好。你不要再说话,你说得我想哭了。”枚少奶起初忍住泪安慰他,后来她终于抽泣起来,就把脸掉开,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她把药碗递给冯嫂,那只拿着银匙的手还捏在他的手里。
他眨了眨眼睛,泪珠从眼角慢慢地往耳边滚下来,他又说:“我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年纪轻轻就让你守寡。……你肚子里头不晓得是男是女?要好多年才长得大?也够你苦的了!……不过二姐人好,她会好好待你。……你脾气也要改一改,我才放得下心。”他看见枚少奶满脸泪痕,埋着头啜泣,他觉得心里很难过。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生的留恋绞着。他不忍再看见她的痛苦,勉强闭上了眼睛。但是他刚刚把眼睛闭上,又觉得心里翻动得更厉害。他又睁开眼睛,把枚少奶的手捏得更紧。他听见有人在旁边低声讲话。就把失神的眼光移往床外去。他忽然瞥见了觉新的带悲痛表情的脸,忍不住大声唤着:“大表哥。”他只叫了一声,他也听见觉新的回应。他激动得厉害。他的自持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血花往四处溅,被盖上,枚少奶的手上和衣袖上,他自己的颊上和嘴角都是血迹。众人惊惶地看他,唤他。他已经晕过去了。
枚少奶也不顾那些血迹。她差不多扑倒在他的被上。她哀声唤他。别的人都围在床前,带泪地唤着。周伯涛和周老太太也过来了。他们唤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睁开,茫然地望了望他们。他的眼珠似乎也转动不灵了。他把嘴一动,又是一口血。于是他放弃似地把手从枚少奶的手上放下来。他的头还略略动了两下。他又轻轻地吐一口气,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们怎样苦苦地唤他,他也不醒过来了。
房里起了一片哭声。枚少奶哭得最惨。她跪在床前踏脚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头压在被上,哀哀地哭着。芸站在旁边用手帕盖着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劝止了。陈氏站在床前数数落落地哭着。冯嫂也是这样一面哭,一面诉说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着头在抽泣。她看见周氏止了泪去劝周老太太,她也过去劝陈氏。然而陈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还含着不小的怨愤。周伯涛一个人立在书桌前,眼睛望着床上,没有主意地呜呜哭着。
觉新含着眼泪看见了这一切。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的悲痛全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他的伤痕也是在心上。他好象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应该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体。这是他的第几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着,把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运的一部分。他的理智并没有欺骗他,他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态度毁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现在望着这个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过去几次的损失,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最后的警告了。那些哭声就象可怖的警钟。在他的耳里它们另有一种意义。
哭声渐渐地小了。后来只有枚少奶一个人嘶声哑气地在那里哭。周伯涛满面泪痕地在房里踱来踱去。陈氏和周老太太、周氏们在商量办理后事,周伯涛却不去参加。
房里开始了一阵忙乱。人们进进出出地走个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贵被差到各家亲戚处去报信。觉新刚刚指挥了女佣把帐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请他出去挑选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下来,仿佛这是他的义务。他走出过道看见天空中一片红光,他没有注意。后来走到大厅上听见人说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么地方,便匆匆地走进了轿子。
他买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轿子里听见轿夫们谈着关于火灾的话。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压得紧紧的,也无心再管别和事情。他的轿子进了周家,他刚在大厅上跨出轿子,就看见袁成向着他跑过来,惊慌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