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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时,扎克拜妈妈必然会叉着腰摆“S”曲线。莎拉古丽一定要光头的加依娜站在左边,新儿子吾纳孜艾站在右边,一个也不能少。小伙子们则一定要和自己的马站在一起。拍合影时,哪怕画面分明宽宽绰绰,大家也一定要排作两排,并且一定要有蹲的有站的,个儿最高的一位一定会被拥着站在最中间,似乎合影的套路只能如此。此外,合影时大家一定要扁着嘴,丝毫不笑,似乎越严肃越气派。
一次进城时,我洗出了一部分照片带回家,把家里唯一的影簿插得满满当当。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本影簿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啊。平时它作为装饰品竖放在木箱上。卡西哪怕只有三十秒的空闲,都要取下影集匆匆翻看几页,再端正地摆回去。连揉面粉时都会将影簿摊开放在一旁,一边用力地揉,一边偏着脑袋细细揣摩,并不时指使路过的加依娜或杰约得别克帮忙翻一页。扎克拜妈妈也常常流连其间,并且每次翻看都会有新发现:“呀,这里冒出一截班班的尾巴!”“呀!我的鞋子沾了牛粪!”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影簿自然是招待客人的重要内容之一。如果客人上次已经看过一遍了,下次来时则会主动提出再看一遍。
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人在无人的山谷里走啊走啊。迎面遇上的骑马人总会勒停马儿,大声向我问候,然后提出要我为其拍照。我同意后,他整整身上的衣服,扶正狐狸皮缎帽,肃容端坐马背,看向镜头。不知为何,那样的时候我极乐意做这件事,大约因为能顺从这个陌生人的意愿,能为他做些什么吧。于是“陌生”这个硬东西便变得服服帖帖的。总之那时我极殷勤,横的竖的正面的侧面的,啪啪啪捏个不停,然后再回放一遍给他看。他骑在马上,俯向我的相机显示屏仔细地看。看罢满意地道谢,然后与我告别。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提“照片洗出来送我一张”之类的话。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对于拍照这事,大多数时候我仍深感不自在。我没法令大家理解自己拍照的这一行为,也没法解释,似乎一解释就全都是谎言。我在这里生活,我的相机令我的介入成为“强行”的介入,令我与大家的相处形成某种对立状态。这种对立不公平,不自然,且不地道。当我举着相机对准别人时,总觉得像是举着枪对准了别人……不知这到底出自怎样的一种怪异心态。总之,我想留存大家的生活,到头来却干扰了大家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我使大家的生活成了表演。当我一举起相机,生活、劳动中的人们立刻调整坐姿,扯扯衣角,换了表情——做给外人看的,端庄而防备的表情。
虽然照相之前,我总会不辞辛苦套一番近乎。等大家说得高高兴兴,毫无防备的时候,再突然取出相机咔嚓一下子。但总是没用,大家的速度总是比我快。镜头所到之处,总能迅速集合,排列成合影的标准队形。
是的,总是这样的——本来所有人好端端围坐一席,舒适地说笑、进食。我的相机一出现,亲亲热热的宴席转眼间就散了。大家把碗一推,忙乎起来。老奶奶掏出钥匙打开木箱,取出洗衣粉洗脸。主妇和女孩子纷纷跑到毡房后换上出门做客时才穿的外套和鞋子。小伙子们大力擦皮鞋。唯有男主人矜持一些,顶多拉展身上外套,掸掸裤腿上的灰,但表情毫不含糊,绝对不笑。这相照得真没意思。
相机平添的其他烦恼就更多了。比方说,卡西对我的相机有浓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本值得称赞,问题是这家伙还有更为彪悍的自信心,碰到啥问题都决不轻易向我请教。于是,我在弹唱会上拍的好多精彩画面,回家没几天就被这家伙悄悄地、统统地删掉了……真是又心疼又难过。但怎么能指责这个小姑娘呢?而那些拍下的照片,又何尝真正属于过我?它们只是借由我的相机凭空出现在这世上。如果我从不曾使用过这架相机,从不曾攫取过这些美妙瞬间,从不曾占有过这些画面,那伤心何来?像一个走了弯路的人,白白地辛苦了,又无端地生气。
另外,自从相机坏了之后,大家都很生气,气我没本事修好它。若没相机的话,自然也就没有这么一茬责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