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一代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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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霍乱”——这句比喻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心里说:吕擎啊,你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愤怒和痛苦,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父亲的隐秘吗?你常日紧缩的眉头间的竖纹,是否也因为对父辈的叩问而加深?你从不与我讨论类似的隐忧,它们或者压在更深处,或者你对父辈的过去还一无所知……人性中蕴含的这一切阴暗和丑陋,也可以在今天、在我们自己身上流布和蔓延。我不禁在想那些长久的淤积、因为发酵而变成的恶臭由哪一代人、哪一些人打扫的问题。在这个浮躁匆促、满眼闪烁铜锈的时刻里,谁还会为这样一些问题所激动所忧愤。无暇顾及。行色匆匆。什么正义、公理,起码的道德感,都成了奢谈。没人去体味这恍若隔世的悲凉。有的只是表演,是对于更大利益的盘算和追逐。在各种各样的利益权衡之下,朋友和亲人之义轻若鸿毛。一个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畏惧劳动的胆小鬼,却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第一号反体制的勇士。嘲弄,无耻,背叛,欺骗,攀附,类似的流氓行径可以让其感到无上的荣耀。这就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更可悲哀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在这过程中变成一个自觉不自觉的合谋者;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置身事外。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告诉:他不仅是痛苦的一代,而且是固执的一代。
吕擎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父亲照片,说:“这是母亲给我摆在这儿的,我总是挪开。我害怕看父亲的眼睛。看看他当年的目光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赖。那一代人真是单纯得可怕。与此同时有人却在残忍地搞一些恶作剧,把霍老这一类人空投到我们这座城市里来。那时父亲他们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高高兴兴信以为真,以为真的来到了一个点石成金的魔法王国。其实是白日见鬼!除了父亲他们,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傻呵呵的好心人,他们心甘情愿把霍老一类当成大人物供养起来!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些人会无恶不作、血债累累,会是一些真正的混蛋……”
他说出的只是某一部分历史事实,可见他还不知道历史的另一面。那将是有所不同的、更残酷的认识。
“我们一家三代都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对它的历史还算熟悉。这里从古到今出过多少思想家、学者、诗人、音乐家,还有伟大的爱国者、将军和哲人。这是一座自豪的城市。可就在这儿,我们的父辈却伸手迎接了这么一群恶棍!真是耻辱……现在没有办法,接上打吧,因为当年那一场还没结束哩!再说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是一场遭遇,是父亲他们没有打胜的一场遭遇战……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谈了很久——我们从来不愿多谈,因为再谈还是那些:父亲的冤情、他一辈子做学问、搞翻译,老实得连这个小四合院的门都很少迈出。他只是搞研究,只是工作,四十岁上腰就躬了眼也花了,他的劳动无害有益,起码是毫无危险。可他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父亲给绑在了院中这棵老槐树上,被皮带打坏了一只眼睛……”
吕擎咬着牙。他想抑制自己,可是没有成功。“老宁,你想一想当时吧。我父亲对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也不熟悉。这里没有私仇。大概他临死都不会明白,有人为什么这样荒谬又这样狠毒……那年冬天他们把他关在水房里,里面到处结了冰,可就是不准生炉子。他蜷在冰上,硬是给冻死了……这样的记忆,让消费时代的狂潮给一下卷走,不是太可悲了吗?我们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能记住事情的,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命运吧!”
我觉得手指骨节在吕擎的诉说中痛疼起来。我屏住呼吸听着。
“你以前劝过我,我母亲也多次鼓励我,让我做个好学者。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我要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我不想把那条路简单地重走一遍,因为我害怕。消费时代会更好吗?我才不信!这样的时代会用另一种方法宰割,我不能轻信……那个吸引父亲他们的东西还在,只为了抵抗这诱惑,我就得耗掉全身的力气!我会绕着它走,站在旁边看着它。我更想做的倒是另一种人:一个大睁眼睛的提醒者……无论我的力量多么弱小,我还是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