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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泣着血泪的诉说,让我们感到了某种人性的光辉。那些大篇大篇对苦难的控诉就像是优美的诗篇。这种光辉确实以诗的形式出现过。长诗的作者是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代人。他的长诗中的主人公成功地拯救了社会底层的女子。那真是充满了力量的形象。仿佛有意在形成某种反讽,陀氏笔下的八级文官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就开始后悔。“干吗把我的住址硬塞给她?她如果来了该怎么办?”与涅克拉索夫的浪漫和力量相比,陀氏更凸现了某种残酷和真实。这个八级文官,这个活得压抑而屈辱,连薪水都不能按时发给仆人的人,时时要提防和遭受倾轧和侮辱的人,他能为一个妓女做些什么呢?更关键的是,他内在的困境早已与外在的困境融为一体。他的内心空空荡荡。只有伴随着戏谑和反讽,他对自己和他人的关怀才会小心地显露出来。这个极度压抑的人,只有在极度反常的状态下,他才能在心灵深处恢复片刻的正常。莉扎正是遭遇了这样的时刻。
叙述进行到这里,小说的高潮自然而然地到来了。也许在一个对黑暗有深入体验的读者眼里,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是高潮,都充满了撕开血肉的力量。而尽管如此,接下来的这个场景还是将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焦虑、懦弱、畏惧、空虚以及情绪的反复跌宕有力地凝聚在了一起,像黑暗的中心以最大的力量刺伤了读者的眼睛。莉扎果然来了,她到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我再也……我想不再去那里干了。”莉扎打破了僵持已久的沉默。沉默本来可以掩饰文官的尴尬和虚弱。而这层面纱被揭开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随之从文官胸口升起,与他那天对莉扎的同情一样,他的愤怒里也蕴藉着对自己深深的绝望。“拯救你!什么拯救!真是笑话!我恐怕还不如你哩!”他那直抒胸臆的气质又喷薄而出。而这次,是出于对莉扎到来的恐惧、愤怒和自轻自贱的冲动。他坦白自己是如何将屈辱变态地发泄到了她身上。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莉扎痛哭,想要她屈辱和歇斯底里。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不仅玩弄了莉扎的身体,还得意地玩弄了她的心灵。“为了我自己的一杯茶,我才不管它天崩地陷!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个恶棍,下流痞,自私鬼,懒蛋。”这与其说是扯去了假面的怒骂,不如说是他丧失了任何希望,直面自身的哭号。莉扎恐惧而屈辱地看着他流着泪痛骂自己,突然站起来,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他们都哭了。
这样绝望的哭泣,猛然爆发的哭泣,肆无忌惮的哭泣,也会随着气力的消耗而渐渐消失,生活仍将继续,死亡仍将继续。陀氏不给他笔下的人物丝毫的退路和曙光。八级文官和莉扎诞生在他笔下,他就是这些卑微者的上帝。而命运如何对待他的,他就如何对待他笔下的人物。在莉扎走之前,文官又做了一次嫖客。这让人心酸,甚至让人恶心。然而这很真实。
地下室里是没有爱情的,一个人连人都算不上,如何能爱?主人公坦白道:“我在这地下室中能想象的爱情只有争斗。这争斗始于仇恨,最后是精神上的征服。至于以后对被征服者怎么办,那是我无法想象的。”这样的话丝毫没有让我感觉陌生,在阅读中我时时提醒自己是在阅读一个19世纪的俄国人的作品。而一次次剧烈的震撼无法不让我承认地下室简直就是一个隐喻。因此,卑微者的声音才会一直在我耳旁响彻:“我知道我这样讲会使你们愤怒,你们会气急败坏地大叫。你在你的地下室诉你自己的苦吧,可你就是你,不是‘我们!’但我仍然要这样说,先生们,我可不是用‘我们’为自己壮胆。至于说到我自己,我有勇气在自己的生活中把事情干到底,而你们却连我的一半勇气都没有,反而把自己的怯懦当作是审慎,以此自慰,以此自欺。”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