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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爹带我出去买东西,买好东西,他不送我回家,却把我带到一个独院儿里头去。那儿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我记得她有张瓜子脸,红粉擦得很多。她喊爹做‘三老爷’,喊我做‘小少爷’;爹喊她做‘老五’,爹叫我喊她‘阿姨’。我们在那儿坐了好久。她跟爹很亲热,他们谈了好多话,他们声音不大,我没有留心去听,并且我不大懂阿姨的话。她给我几本图画书看,又拿了好些糖、好些点心给我。我一个人坐在矮凳子上看书。我们吃过晚饭才回家。一路上爹还嘱咐我回家不要在妈面前讲‘阿姨’的事。爹又问我,觉得‘阿姨’怎样。我说阿姨,好看。爹很高兴。我们回到家里,妈看见爹高兴,随便问了两三句话,就不管我了。倒是哥哥不相信我的话,他把我拉到花园里头逼着问我,究竟爹带我到过什么地方。我不肯说真话。他气起来骂了我几句也就算了。这天爹对我特别好,上了床,他还给我讲故事。他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要好好教我读书。这时候我已经进小学了。
第二年妈就晓得了‘阿姨’的事情。妈有天早晨收拾爹的衣服,在口袋里头找到一张‘阿姨’的照像同一封旁人写给爹的信。爹刚刚起来,妈就问爹,爹答得不对,妈才晓得从前交给爹的东西,并不是拿去押款做生意,全是给‘阿姨’用了。两个人大吵起来。这一回吵得真凶,爹把方桌上摆好的点心跟碗筷全丢在地下。妈披头散发大哭大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种凶相。后来妈闹着要寻死,哥哥才去请了大伯伯、二伯伯来;大伯娘、二伯娘也来了。大伯娘、二伯娘劝住妈;大伯伯、二伯伯把爹骂了一顿,事情才没有闹大。爹还向妈陪过礼,答应以后取消小公馆。他这一天没有出门,到晚上妈的气才消了。
这天晚上还是我跟爹一起睡。外面在下大雨。我睡不着,爹也睡不着。屋里电灯很亮,我们家已经装了电灯了,我看见爹眼里有眼泪水,我对他说:‘爹,你不要再跟妈吵嘴罢。我害怕。你们总是吵来吵去,叫我跟哥哥怎么办?’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又说:‘你从前赌过咒不再跟妈吵嘴。你是大人,你不应该骗我。’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父亲。我以后不再跟你妈吵嘴了。’我说:‘我不信你的话!过两天你又会吵的,会吵得连我们都没有脸见人。’爹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他们以后再也不吵嘴了。可是过不到一个月,我又看见爹跟妈的脸色不对了。不过以后他们也就没有大吵过。碰到妈一开口,爹就跑出去了,有时几天不回来。他一回家,妈逼着问他,他随便说两三句话就走进书房去了。妈拿他也没有办法。
大伯伯一死,公馆里头人人吵着要彻底分家,要卖公馆。妈也赞成。就是爹一个人反对,他说这是照爷爷亲笔画的图样修成的,并且爷爷在遗嘱上也说过不准卖公馆,要拿它来做祠堂。旁人都笑爹。他的话没有人肯听。二伯伯同四爸都说,爹不配说这种话。
他们那天开会商量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在上海打仗了。在堂屋里头,二伯伯同四爸跟爹大吵。二伯伯拍桌子大骂,四爸也指着爹大骂。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话。我躲在门外看他们。爹说:‘你们要卖就卖罢。我绝不签字。我对不起爹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我是个不肖子弟。我丢过爹的脸。我卖光了爹留给我的田。可是我不愿意卖这个公馆。’爹一定不肯签字。二伯伯同四爸两个也没有办法。可是我们这一房没有人签字,公馆就卖不成。妈出来劝爹,爹还是不肯答应。我看见四爸在妈耳朵边讲了几句话,妈出去把哥哥找来了。哥哥毕业回省来不到两个月,还没有考进邮政局做事。他走进来也不跟爹讲话,就走到桌子跟前,拿起笔把字签了。爹瞪了他一眼。他就大声说:‘字是我签的,房子是我赞成卖的。三房的事情我可以作主。我不怕哪个反对!’二伯伯连忙把纸收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还有四爸,还有大伯伯的大哥,他们都很高兴,一个一个走开了。爹气得只是翻白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堂屋里头只剩下他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拉住他一只手。我说:‘爹,我是你的儿子。’他埋下头看了我好一阵。他说:‘我晓得。唉,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们到花园里头去看看,他们就要卖掉公馆了。’
“爹牵着我的手走进花园,那个时候花园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一样。我还记得快到八月节了,桂花开得很好,一进门就闻到桂花香。我跟着爹在坝子里走了一阵。爹忽然对我说:‘寒儿,你多看两眼,再过些日子,花园就不是我们的了。’我听见他这样说,我心里也很难过。我问过他:‘爹,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二伯伯他们一定要卖掉公馆?为什么他们大家都反对你,不听你的话?’爹埋下头,看了我一阵,才说:‘都是为钱啊,都是为钱啊!’我又问爹:‘那么我们以后就不能够再进来了?’爹回答说:‘自然。所以我叫你多看两眼。’我又问他:‘公馆卖不掉,我们就可以不搬家吗?’爹说:‘你真是小孩子,哪儿有卖不掉的公馆?’他拉我到茶花那儿去。这一阵不是开花的时候,爹要我去看他刻在树上的字。就是我刚才看的那几个字。我们从前有两棵茶花,后来公馆卖给你们姚家,”(他的眼光已经掉回来停留在姚太太的脸上了)一棵白的死了。现在只有一棵红茶花了。爹指着那几个字对我说:‘它的年纪比你还大。’我问他:‘比哥哥呢?’他说:‘比你哥哥还大。’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看今天那种神气,你哥哥比我派头还大。现在我管不住他,他倒要来管我了。’我也说:‘哥哥今天对你不好,连我也气他。’他转过身拍拍我的头,看了我一阵,过后他摇摇头说:‘我倒不气他。他有理,我实在不配做他父亲。’我大声说:‘爹,他是你的儿子。他不该跟旁人一起欺负你!’爹说:‘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我连忙说:‘那么你不要再到“阿姨”那儿去。你天天在家陪着妈,妈就会高兴的。我就去跟妈说!’他连忙蒙住我的嘴,说:‘你不要去跟妈讲阿姨的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看这几个字,我当初刻的时候,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我想不到今天我们两个会站在这儿看它。过两天这个公馆、这个花园就要换主人,连我刻的几个字也保不住。寒儿,记住爹的话,你不要学我,你不要学你这个不争气的父亲。’我说:‘爹,我不恨你。’他不讲话,只是望着我。他流下眼泪水来。他叹一口气,把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头,他说:‘只要你将来长大了不恨我不骂我,我死了也高兴。’他说得我哭起来。他等我哭够了,便拿他的手帕给我揩干眼睛。他说:‘不要哭了。你闻闻看,桂花多香,就要过中秋了。我刚接亲的时候,跟你妈常常在花园里头看月亮。那个时候还没有花台,只有一个池塘,后来你哥哥出世的时候,你爷爷说家里小孩多了,怕跌到池塘里去,才把池塘填了。那个时候我跟你妈感情很好,哪儿晓得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他又把我引到金鱼缸那儿去。缸子里水很脏,有浮萍,有虾子,有虫。爹拿手按住缸子,我也扶着缸子。爹说:‘我小时候爱在这个缸子里喂金鱼,每天放了学,就跑到这儿来,不到他们来喊我吃饭,我就不肯走。那个时候缸里水真干净,连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两尾“朝天眼”,你爷爷也喜欢它们。他常常到这儿来。有好几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头,就跟我们今天一样。那几回是我跟我父亲,今天是我跟我儿子。现在想起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我们又走回到桂花树底下。爹仰起头看桂花。雀子在树上打架,掉了好些花下来。爹躬着腰捡花。我也蹲下去捡,爹捡了一手心的花。过后爹去打开上花厅的门,我们在里头坐了一阵,又在下花厅坐了一阵。爹说:‘过几天这都是别人的了。’我问爹,这个花园是不是爷爷修的。爹说是。他又说:‘我想起来,你爷爷临死前不多久,有一天我在花园里头碰到他,他跟我讲了好些话,他忽然说:“我看我也活不到好久了。我死了,不晓得这个花园、这些东西,还保得住多久?我就不放心你们。我到现在才明白,不留德行,留财产给子孙,是靠不住的。这许多年我真糊涂!”你爷爷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我今天才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已经迟了。’
姚太太用手帕蒙住眼睛轻轻地哭起来。我在这个小孩叙述的时候常常掉过眼光去看她,好久我就注意到她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等到她哭出声来,小孩便住了嘴,惊惶地看她,亲切地唤了一声:“姚太太。”我同情地望着她,心里很激动,却讲不出一句话来。下花厅里静了几分钟。小孩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在脸上滚着。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两个人的遭遇混在一块儿来打击我的心。人间会有这么多的苦恼!超过我的笔下所能写出来的千百倍!我能够做些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们。我恨起自己来。这沉默使我痛苦。我要大声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