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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病人……而且是个坏人。我乏味无趣。我想我患着肝病。其实我对自己的病一窍不通,甚至不能确定哪儿不舒服。”主人公以这样吞吞吐吐、畏畏缩缩的口吻开始了他的自白。自白的方式使他获得了敞开心胸的最大的自由。他的确是想袒露自身的,而那急切的、饥不择食般的自白似乎又随时可能中断,随时可能被不由自主的谎言遮掩。他在肯定了自己是个坏人后不到五百字,却表明“那其实是胡说,恶意的胡说”。随后他以这样无奈的自白平息了前后的矛盾:“我不仅不是坏人,而且根本变不成任何样子:无论是好是坏,是卑鄙是高尚,是英雄还是爬虫。”说这话时他让我感觉到他似乎要哭出来了,而此时他的脸上却挂着破旧的笑容。他在述说中充满了对自身的怀疑、反讽、自嘲、畏惧、耻辱和自虐。他的述说就是他的炼狱。
他是个八级文官,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闭,羞涩,阴郁。对办公室的人,他“讨厌并且蔑视”,但“同时又有些害怕”。他几乎不敢与别人的眼睛对视。自卑侵蚀了他。他活在内心深处像是活在深深的洞穴里。他的痛苦显示了他尚未麻木。他果然清醒地意识到“我是个懦夫和奴才”,同时,他又观察到“一切时代的正派人都应该是懦夫和奴才。因为,这是地球上一切正派人的自然法则”。他敏锐地观察到了人的被奴役和扭曲,尽管这种种奴役是以堂堂正正的方式登堂入室的。这毫不留情的观察也折射出了他内心的扭曲、晦暗和胆怯。他时时刻刻都身为这样的懦夫和奴才,呼吸着被其他懦夫们所呼吸着的空气。身为这样的懦夫和奴才他又时时刻刻在心里谴责自己,痛骂自己。
他尊严尚存。然而,反抗却无从谈起,哪怕是精神上的孤军奋战。他惶恐地想道:“我只是一个,他们有那么多。”他的力量消弭在了对群体和虚无的恐惧中。他看穿了自己可悲的处境,却无路可走。孤独是自然的,因为他不愿苟同。封闭的内心也是自然的,因为他没有力量,只能躲回自己的空间里。
在憋闷的住处,他用大部分时间来读书。他没有刻意要去吸收些什么,也没有刻意想使自己显得渊博和高贵多少。他知道自己活得像一条狗,他知道这个事实无从改变。阅读仅仅是他生活的一种状态,他需要以此来让自己沉闷的内心激昂起来,就像没有双腿的人只能以目光来抚摸山坡一样。他只能凭借阅读来体验人世的种种艰辛和幸福。河水的清凉和野草的清香他都只能凭着文字来感受。这本身就是一种紧张和焦虑的状态。焦虑最容易激发人的情欲,而情欲的到来本身又伴随着焦虑。他无从舒缓。“由于长期的病态的激奋,我的情欲激烈旺盛,炽烈如火,冲动时往往歇斯底里地流泪,痉挛。”情欲是他的发泄点。他忧郁难抑地沉溺在放纵的火焰中。羞耻感吞噬着他,一种自毁般的痛快感也冲刷着他。“我怕得要命,生怕有人看见我,碰到我或认出我。我总是去最暗最黑的地方。”有时他也去妓院。“每次完事后”,他“总感到恶心得要命”。他不是一个在肉欲中如鱼得水的人。嫖妓后的空虚、无聊、堕落和虚妄感深深地折磨着他。他无法自拔。令人惊讶的是,对爱情和希望的渴望常常是在这深深的堕落感中升腾起来的。他的生活中充满了一种腐朽而阴郁的氛围。面对爱情的光辉时他是惶恐而绝望的。仿佛只有在深重的堕落感中,他才配享受一点想象爱情时的明净和幸福。
孤寂会令人腐烂,或者发狂。当它过了某种临界点,将人完全淹没的时候,一个人会出于求生的本能而不顾一切。有一个星期四,他“终于忍受不了孤寂”,冒冒失失地去了一个叫西蒙诺夫的旧同学家里。在那他又遇到了两位同学,他们正在谈论明天的午宴。“这是为了欢送他们的一位原先当军官的熟人去外省而共同举办的。”这位尊贵的客人他也认识,然而十分讨厌。这几个旧同学对他非常轻蔑。“很明显,在他们看来,我就像一只普通的苍蝇。”在这种场合,他本该起身离开,这实在不是减轻一个孤寂的好地方。然而强烈的孤独感战胜了一切,他要求参加他们的宴会。“去得越丢脸越尴尬,我就越要去。”在这貌似对自尊的维护里,简直有种自虐般的快乐。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然而“被他们撇在一旁,压抑而屈辱地坐着”。他根本无法融入这伙人中。他拼命喝酒,内心里滚涌着惊涛骇浪。屈辱、憋闷、厌倦、亢奋、高傲、惶恐,这种种体验交织挣扎在一起。他终于乘着酒兴,说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祝酒辞。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把这帮家伙给激怒了,嚷着要将他赶出去。他想大闹一番,却又立刻被深深的惶恐所裹挟。可笑的一幕出现了,他饱受了侮辱之后,竟开口要西蒙诺夫给他六个卢布,以便和他们一起去妓院。这个可怜的人,独自上了马车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自取其辱,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和卑贱。一个念头应运而生。“一进去我就给他一耳光。”这大概是维护尊严的唯一办法了。这个念头激得他亢奋无比,惊恐不定。他催促车夫拼命赶车,甚至一拳打在车夫脖子上。最初的狂怒和亢奋过去之后,内心加剧的虚弱和软弱令他陷入了更深的耻辱中。这一耳光他终究是打不出去的。当他开始幻想自己被抓入警察局后悲惨的下半生时,这无形的一耳光其实已结实地打在他自己脸上。
到了妓院后,他的身份恢复成了一个迟到的嫖客,而非复仇者。发泄过后,他竟对这个叫莉扎的妓女讲起了干这行的悲惨命运,讲起了正常生活的幸福,讲起了健康的爱情。他自认为这是一场游戏。他想象刺激一只小动物似地用这些饱含情意的话去刺激莉扎,看看这个堕入风尘的女子会有什么反应。“难道这么年轻的心灵我都征服不了?”这是一句关键的话。这句话模糊地提醒了我们他何以要用如此温情脉脉的口吻来诉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诱惑的味道。“只要丈夫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爱情怎么会消逝?新婚的激情会过去,确实的,但随之而来的爱情更美好。两人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彼此肝胆相照,不存半点芥蒂。”他描绘了一个梦,一个来自天上的梦。一个因为苦难而透彻,因为透彻而阴暗的人是不会被这梦里的天堂打动的。他知道梦仅仅是梦,现实永远是现实,就像西谚云“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因此,这个进入诉说状态的嫖客滔滔不绝了一阵后,又惶恐地想道:“哎呀,如果她现在哈哈大笑,我真要无地自容了!”莉扎没有。莉扎迟疑、犹豫而小心翼翼的状态显露了她还是一个未被苦难全然吞噬的人。她在听着,听着自己的伤口被揭开,自己的耻辱和苦难,别的女人健康而和平的生活,老板的榨取和嫖客的蹂躏,每况愈下的现状和凄凉的前景,渣滓般彻底无意义的生活……“别的人常有孩子来扫墓,或是父兄、丈夫来纪念,而你呢——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回忆,茫茫世界,没有一个人会记起你……”这个生活在阴暗角落的人显然进入了一种近似迷狂的诉说状态,他对莉扎所有的温情、怜悯、同情以及愤懑里都蕴藉着对自己无可奈何的绝望。正因为这样,他的诉说才显得特别动人。莉扎哭了,又笑了,想抱他,又不敢,只是在他的胸口埋下了头。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这个游戏玩得如此逼真。他自己会如此真切地进入角色。我相信在这一刻,这个热忱而阴郁的男人是真诚的,他的话发自肺腑,否则,他就不会留下地址。也许,他还隐隐地爱上了面前这强忍着伤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