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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也就在同时面对地狱和天堂,面对呼喊、哭叫、挣扎、血泪。他的声音从来不是明快、干净、清澈的,而是像一股粗野的山洪,跌跌撞撞地奔涌而来,将每个真正面对心灵的人裹挟其中。在他的小说中,最撼动人心的,是人性的悲剧,生存的根基,是在神魔之间对人的意义的追寻。
这些特质混浊地隐现在人物的对白、内心活动和扑朔的命运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每个人物都带有某种谜一般的气息,你不知道这个人接下会干什么,作为读者你无法居高临下地预测,就像面对深渊,你望不见底。相信许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对此都会心照不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笔下的人物面前,在梅什金·德米特里,格露莘卡,拉斯科尔尼科夫等人面前,不仅是一个作者,也是一个读者。在铸造他们时,这个穷困的作家常常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会干出些什么。这些人一直在说话,与别人说话,与自己说话,在言谈中显露或隐藏。这些都是人物自己的声音,它们借助陀氏的粗笨的笔来到世间。它们不是陀氏设计的台词。陀氏在倾听它们时也显示出了极大的好奇,尤其在对人物内心深处那些原始欲望,隐秘的角落,那些不见天日的一切的好奇。陀氏在此竭尽全力地帮人物将内心展现出来,那些卑劣的冲动、不可理喻的情感、对爱的仰望、受难的勇气和力量、虚无的漂浮、原始的情欲、在压抑中扭曲的心理、无法抑止的邪念,或躲躲闪闪(如《地下室手记》里的主人公)或坦然无惧(如《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德米特里)展现出来。陀氏不做任何道德上的评价、指引或审判,无论他的人物做出什么事来。他借佐西马长老之口说道:“你不能充当任何人的法官。因为谁也不能对罪犯作出裁决,除非这位法官认识到,他自己和站在他面前受审的人是同样的罪人,而且他本人也许首先应对受审者的罪行负责。”正是这样的。对越是越出常规、违背常理的人,陀氏越是显出兄弟般血泪交溶的同情、理解、宽容和悲悯来。像《罪与罚》里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陀氏笔下哪像一个罪恶的杀人犯,活脱脱是一个受难者。他承受着心灵和命运加给他的一切。
在陀氏的小说里,没有简单的快乐和悲伤,没有平静的生活,也没有阳光普照般的幸福。他的人物在无望的黑暗中挣扎,祈祷,忍耐,疯狂或哭喊。诗意被粉碎了,通往幸福的道路绝迹了。大地上到处充满了血泪、罪恶、肮脏、丑陋、仇恨、冷漠……这样的社会,在科学的迷雾下物欲横流,如佐西马长老所说,“对富人来说是自闭和精神自戕,对穷人来说则是眼红和谋杀”。一切都在绝望和堕落中漂浮和挣扎。陀氏笔下每一个人物,无论是妓女,淫棍还是圣徒,都有着程度不同的来自生存本身的绝望体验,可是,“人总得有条出路啊!”陀氏借酒鬼马尔梅拉多夫之口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管那究竟是不是出路。那些选择构建了他们各自的生活。巴甫洛维奇选择放荡到底,伊万选择自我拷问,德米特里选择受难和苦役,阿辽沙选择仰望天国。面对大地上的苦难,陀氏全身痉挛,血泪交集。这些苦难密集到就差没有逼瞎他的双眼了。阿辽沙梦想“人人都是圣贤,都将相亲相爱,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大家都是上帝的子女”。这同样也是陀氏的梦想。怀着这样美丽的梦想生存着,他对这梦想倾注的心血越多,他的生存就会变得越加艰难。他简直看不到丝毫希望。不仅如此,一切都还在加速度地堕落。世界像一艘沉船,沉入更深的黑暗。活着本身对陀氏来说便意味着受难。
凭着爱,凭着信念,甚至也凭着堕落的力量,陀氏在梦想和现实的双重黑暗中活了下来。他希望自己成为梅什金或阿辽沙式的人物,他希冀着天国的光辉永驻内心,而黑暗的力量却令他身不由己地堕入污泥或深渊里。他嗜赌,放荡,沾染了许多恶习,据说还有过一次足以令他被钉在道德十字架上的罪行。屠格涅夫说他是“我生平遇到的基督教徒中最邪恶的一个”。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难者,不仅承受着生活的苦难,更承受着心灵的苦难。陀氏作品的氛围是阴沉的,沉重的,喑哑的。这正是负罪感的氛围。他知道堕落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知道人性在它面前的无能为力。当他目睹罪行,内心涌动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自责、迷乱……愤怒,倒在其次。他知道他也在罪人的行列。一桩罪行不是他亲手干的并不等于他的双手就没有醮过鲜血。所有人的人性相通,所有的人都有着共同的缺陷、弱点和黑暗。世间的罪行正是来自于人性的黑暗。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有透彻的体验,他拷问于此,鞭挞于此,有时也沉迷于此。
在陀氏所有作品中,都贯穿着一个追问,那就是上帝是否存在。陀氏不相信来自人性的爱,他太知道人性是如何的脆弱与黑暗了。如果没有神,没有普照万物的光芒,没有永恒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之间兄弟般的情谊,如果真如那些逐渐占领俄国的思潮所宣传的“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人死后和猴子死后一样化作尘土”,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生命本身的神圣性被消解了。人不过是宇宙中一个偶然产物。人在工厂里忙碌和猪在泥潭里打滚又有什么区别?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人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所欲为?于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他认为,“按照自然法则,人一般可以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一类是真正的人。第一类人,乐于俯首帖耳。第二类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使需要他踏着尸体和血泪前进,那么从他的内心深处来说,从他的良心上来说,我认为他可能会允许自己踏着血泊前进。”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既然战争的屠杀是神圣的,那么,一切超人式的、为了理想而进行的屠杀就都是神圣的。但果真如此吗?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老太婆和她妹妹之后,就完全陷入了地狱般的内心挣扎和煎熬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伟大的一部作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也是陀氏的最后一部作品。魔鬼和天使在陀氏所有作品中都没有如此波澜壮阔地搏斗过。陀氏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思索、痛苦、挣扎、拷问、光辉都不遗余力地倾注到了这部书中。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坦白道:“贯穿全书的首要问题,正是我自觉和不自觉地为之苦恼了一生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这部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样,也是一个谜。人们只能做出各种评说和解释,永远无法将之穷尽。
这部书的情节并不复杂,就写了一个弑父的故事。巴甫洛维奇和他的大儿子德米特里同时疯狂地爱上了格露莘卡,他们都穷尽一切手段与对方争夺。这是一条主线。其他故事同样血肉丰满地穿插在四周,如佐西马长老的故事,阿辽沙和Lise的故事,和伊柳沙一家的故事,伊万和他的宗教大法官,德米特里、伊万和卡捷琳娜彼此的纠葛,斯也尔加科夫的出生等等。巴甫洛维奇终生陷在情欲的漩涡里,他的格言是要放荡到底。他的儿子们在他眼里就像是一窝狗崽。他巧妙地骗了德米特里几千卢布,让后者有口难言。德米特里疯狂地恨着自己的父亲,四处扬言要亲手杀了他,有一次还冲进家里,打伤了巴甫洛维奇。他的兄弟们都从不同的角度介入了他和他老子的争夺中。阿辽沙心怀悲悯,伊万嘲笑这一切,斯也尔加科夫扮演着仆人的角色,战战噤噤。在德米特里卑劣地欠下了卡捷琳娜的债,一贫如洗,而格露莘卡又忽然失踪时,故事突然加速,他冲进巴甫洛维奇家,打伤老仆格利果里,随后又捏着三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卢布,驱车去乡下找格露莘卡。就在当天夜里,巴甫洛维奇死了,他用以引诱格露莘卡出现的三千卢布也只剩下一个信封,被撕毁在他的尸体旁边。于是案件得以展开。就在德米特里被抓了起来,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时,病床上的斯也尔加科夫向伊万承认巴甫洛维奇是他杀的,他成功地嫁祸给了老大。
斯也尔加科夫是淫徒巴甫洛维奇的私生子。巴甫洛维奇当年强奸了一个白痴的乞丐女。乞丐女后来神奇地出现在他家后院,并产下一个男婴。老仆格利果里收养了这个男婴。男婴长大后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巴甫洛维奇的仆人。斯也尔加科夫是一个阴沉得让人感到可怕的少年。作者对他着墨不多,关于作案动机,他说是为了那三千卢布,而就在向伊万坦白后不久,他就上吊自杀了。德米特里最终被判为有罪,最后他激情四溢,疯癫癫地说了一通先知般、充满了幸福和爱意的话,并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惩罚。故事最后结束于阿辽沙在伊柳沙墓前的一篇演讲中,那是一份祝福、祈祷,也是先知般的预言。
卡拉马佐夫四兄弟之间有着深沉的内部联系。这是一种卡拉马佐兄弟的特质。老大德米特里是巴甫洛维奇与他的第一个妻子所生。那个可怜的女人出身名门,只是为了仿效莎士比亚剧中的奥菲莉亚,就跟食客巴甫洛维奇私奔了。巴甫洛维奇骗光了她的钱,养了一大帮女人,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在德米特里三岁时,她跟一个师范毕业生跑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在某处的顶楼上死了,有的说死于伤寒,而另一种说法好像是饿死的”。巴甫洛维奇把德米特里扔给了前妻的堂兄,很快续了弦。他的第二个女人是一位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孤女,生性温顺。巴甫洛维奇继续过着伤风败俗的生活,把第二个妻子折磨得发了疯,最后也死了。她生下了两个儿子,伊万和阿辽沙。此后巴甫洛维奇再没结过婚,浪荡得更加无拘无束。他强奸了一个在城里四处乱走的痴呆女,并拥有了第四个儿子,斯也尔加科夫。斯也尔加科夫降生在他家后院,随老仆格利果里长大,成了他的仆人。他的前三个儿子始终不知道猥琐不堪的斯也尔加科夫就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们的力量、精神、气质、性格中,都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摧毁力和拯救力。疯狂、平静、上升、堕落都在这里聚合。灵魂深处的完整与分裂奇迹般地趋于统一。如公诉人基里洛维奇所说,“这种性格能兼容千奇百怪的相反极端,能同时看到最高处和最深处,既看到直上云端的崇高理想,也看到极端堕落的万丈深渊。”其实这也是每个人性格乃至灵魂的状态。每个人灵魂中都有混淆不清的善恶,每个人都既可能成为圣徒,也可能成为恶棍。这种状态在卡拉马佐夫们的灵魂里更激烈化,更粗野化了。深具洞察力的阿辽沙深知自己灵魂内部的水火交织,知道他与兄弟们一般无二,德米特里向他讲诉自己的淫荡时,他脸红了。从小到大他都过着圣洁的生活。而他却说:“我脸红是因为我也跟你一样。”他进而解释道:“你我登的是同样的阶梯。我在最低一级,你在上面,大概第十三级左右吧。这就是我对这事的看法,可这没什么两样,本质上完全相同。谁要是踏上最低一级,他迟早一定会登上最高一级。”他们心灵的战场远比一般人的更为宏大,更为辽阔。情欲折磨着他们,骄傲折磨着他们,对真理和美的追求折磨着他们,自身的贫乏折磨着他们……在这种种困惑与折磨中,他们以一种卡拉马佐夫式的力量支撑着生活的重心,有的上升,如阿辽沙,有的在痛苦的拷问中趋于下降,如伊万,而这力量本身,都同样的粗野而强大,同样的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