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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你们听了之后,也许会明白一些道理。我的故事很长很长,错综复杂。听这个故事,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全神贯注,才能搞清里面的种种关系,就是这样,失败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大的,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千分之一,你们若不改变这种心神涣散的状况,是永世也无法进入我的故事里面去的。我讲的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和我同样的跛足者)如何在社会秩序不正常的情况下发迹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与灰色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的人是毫无关系的,而与我们在座的各位直接相关,你们甚至可以直接进入故事充当主角,在当时这种可能性已充分显露,只待你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了。你们不去当主角倒也罢了,还要胡缠蛮搅,运用那种散漫而没有边际的想象力,将一些孤立的事连缀起来,牵丝挂缕,忙忙碌碌,后又扔在一边不求甚解,大家各自走散,无端地哭泣伤心去了,直到今天你们再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地震!发生了山洪!魔鬼降临了!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早晨多吃了一个包子,撑得你们泪流满面。不,我不讲给你们听,我讲给你们听是白讲了,我要把我心中的故事珍藏起来,这些小宝贝是我一生的安慰,也是一种武器,我在墨黑的半夜爬起身来,窗外是钢铁一般坚硬的天空,灰白的围墙在山坡上起伏抖动,我磕着牙,钻进被窝,用那些个故事把自己包围。我的故事,温暖,清晰,带一点刺激,它只属于我自己。我要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虚构的那些事是不存在的,连一个开端都没有,你们各人设想的种种开端全属主观捏造,是伤感浪漫情调泛滥的结果。真的开端现在是失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在从前有一天,一个云朵低垂,青草味儿在空中荡漾的下午,它是完全有可能在我们中间开始的,我几乎都作好了准备,若不是铁的事实的阻碍,若不是颓废情绪的战胜,一切一切的可能性都会实现。现在是完结了。你们尽管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作出种种可笑的估计好了,尽管像小孩一样去好奇地设身处地,去伤感,去浪漫好了,我比谁都清楚一切,我站在你们背后绝望地冷笑。只要你们一天不改变自身的习性,不猛省回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掏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来。我情愿洁身自好,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里保持自个清醒的头脑,朴朴素素、默默无闻地度完自己平凡的一生,也不愿为了一鸣惊人与你们同流合污,将自己真纯的本质丢得干干净净,跟随某些人乱叫乱嚷。”
X丈夫好友(看过户口簿的那位)的口述
“开端?好家伙!只要一提起开端的事,我就重又陷入那种复杂纷纭的烦恼之中。X女士的每一次开端,亦就是我的开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随着她那些数不清的事儿,相应地构成了无数解不开的连环套,一提起什么新的开端,我就紧张得要命,全身皆作竞技状态。自从X搬到我们街上来,我成了她丈夫的亲密朋友,她本人的第一保护人之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当你长叹一声,以为事情终于过去,坐下来想休息你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她却又在背地里生出新花样来了,你只好又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这个女人的精力,没人能够想得出旺盛到了何种程度。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策划一个新的开端。鉴于我与她丈夫结下的深情厚谊,和他所处的惨不忍睹的境地,我简直是拼着性命在与她周旋,每日里昏天黑地,不思饮食,说不出过的何种阴暗的生活。几年来,我不但没吃过肉,连和老婆亲热这种头等大事都停止了,人也瘦得如一个影。我这种种的苦心,X是否就领情了呢?结果是谁也意料不到的!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用她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珠紧盯我有十分钟之久,然后猛地推开我,全身一抖,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拽紧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个把小时(我的耐心何等惊人!)。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咳,小心翼翼地问她感觉好些了没有。你们听听她的回答吧:‘是我把你叫来的吗?我倒记得有一个什么人常常不招自来,他总在我的附近。我会把你叫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不是我没有叫你来?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干吗?你这样关心他人,实在于你不大好。’十足的无赖的态度!从那天以后,每次她在街上遇见我,总把眼珠翻上去不看我,假如我拦她的路,她就对直闯过去,好像我是一个稻草人,一推即倒。待我找上门去与她论理,她又说,她根本没看见我,我去拦她的路真是一大失策,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我倒不如坐在家里做一做小泥人,那是于身心都有益得多的工作,说不定还由此产生艺术的联想呢!说不定还由此发现自己生存的意义呢!何必煞费苦心挂记着一些古怪的玩艺儿。又说她的一个朋友,原来有一种恶习,就是总跑到公共厕所里去和人交谈,一谈就忘记了时间,一天到晚守在厕所里搞得一身臭气熏熏。丈夫对她嫌恶得要死,不准她上床,她只好睡在走廊里。就是这样丈夫还不能容忍,还要用扫帚将她赶到大街上去,扬言只要她胆敢进屋,就将她剁死!一天她在街上遇见这女人,正蹲在一堆垃圾里找东西吃,她上去与这女人攀谈,教她用棕叶编蚂蚱。她很争气,学得很快,一眨眼就上了瘾,再也不上厕所去搞鬼了。丈夫将女人接了回去,一家子团圆,欢喜得不得了。她说这种天方夜谭给我听,我当然懂得她的用意。可悲可气的是我的好友居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老婆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还走过来,关切地拍拍我的背,蠢不可耐地告诉我:X女士所讲的实有其事,实有其人。一个糊涂虫,甚至一个眼珠子也转不动的白痴,只要经她一点拨,就会逐渐地聪明起来,正常起来。他俩一唱一和,越说越高兴,越说越亲热,朋友的手始终紧紧搂着X女士的腰,一点也不放松。后来X女士荒唐地提议:‘咱俩跳上书桌罢。’两人就一齐跳上书桌,手挽着手,晃荡着四条腿子,还嘲弄地对我吹口哨!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难受恶心,根本不想活了。我用苍老黯淡的眼光打量这茫茫世界,思忖着:既然人们根本不需要你,连你的知心好友都不把你当回事,招之即来,驱之即去,还在背后取笑你的种种努力,将你的一片好心践踏在脚下,一味偏袒自己的老婆,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充当一种什么角色呢?你所有的那些努力,除了给人造成笑柄,还有什么作用?我翻来覆去地想,真是痛苦极了,伤心极了。我决心用一把小刀,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结束我这壮年的生命。我已经把刀准备好了,地点也选择好了,就在我屋后的天井里。正在这个时候,X与我的朋友来到了我的家中,他们带来无比关怀的问候,两人笨拙地、忸怩不安地坐在我的床边,紧紧地偎依着。一会儿我的朋友就开始赌咒发誓,说他永远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决无背叛之意。对于我的每一点好意,他都是铭记心头,永世不忘的,假如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小误会,那都是坏人从中挑拨,唯恐天下不乱,我万万不可以此为凭改变对他的看法。他边说边挥手,他的妻子靠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剧烈动作一晃一晃,受了催眠一般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又提起上次那个故事。他说他们决不是含沙射影,我要是因为多心而丧了命,他们将多么悲痛,他们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聪明才智。他的妻子就在不久前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男人之一,她的确说过这个话,他可以拍胸口担保。假如我以为他们怀疑我的聪明才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经常想:失去我这个精明强干的朋友的话,他们将怎么活下去呢?还有谁是可靠的呢?到他的话讲完时,妻子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梦乡,怎么摇也摇她不醒,他只好将她抱回家去。友谊再一次使我悬崖勒马了。没有体验过友谊的欢乐与痛苦的人是多么可怜!多么空虚!我从来是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的,我为它而生。为了朋友的一件小事,我就可以上刀山,入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们离开之后,我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抖擞起精神,决心用加倍的忠诚和全部的智慧来回报朋友了。我要赶跑睡魔(用在太阳穴上搽清凉油的办法),睁大眼睛,日日夜夜为朋友守候戒备,我还动员了我的老婆来参加这项工作(虽然她天性软弱,能力有限,精力也远不如我)。事情就坏在我老婆身上。我对女人的狂妄、任性、缺乏自制力是远远估计不足的,那一次给了我严重的教训。有一天,X女士走进了树林,我和我老婆尾随而至,看见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断定又有一个新的开端了。我对老婆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躲进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面,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伸了伸腿,就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我和老婆都兴奋得要命,脸上喝了酒似的红通通,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在树洞里闹得欢。老婆还不住口地小声嚷嚷:‘马上要看到有生以来最最精彩的好戏啦!我沉不住气啦!要晕倒过去啦!’越嚷声音越大。后来我怕坏事,就示意老婆安静下来。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变得更加兴奋,更加闹腾,一蹦一蹦地,搞出‘哗哗’的响声,可怕极了,末了她还从洞眼里往外扔出一个个石子,扔到X女士的脚边。我开始阻止老婆的胡闹,扭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不料她发狂了,像狗一样咬人,还唾骂我‘与X女士狼狈为奸’,说‘早就看出了苗头’,‘这一着真太妙了!’等等,又说她早就在等待一个机会,要来揭穿我的老底,她跟我来树林里并不是为了监视X女士,她才不管人家的闲事呢,虽然天天见面,她实在从来不屑于和她说一句话,她来树林的目的就是监视我,干涉我的丑恶行径,我竟这么愚钝,始终没察觉她内心的秘密,真把她笑死!我真会以为她是一个白痴吗?难道夫妻间无缘无故就停止了房事达半年之久,她会毫不在乎地视为正常吗?我这样想,对她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总有一天,她会露出牙齿,让我知道她还有厉害的几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她的报复倒并不是与房事有什么关系,她一直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在以往的性关系中,她总是处于无可奈何的顺从地位,这决定了她对这种事的态度,所以我的停止房事对她来讲就无异于一种解放。如果我今后改变主意,重又向她求欢,那才是一场灾难。她来跟踪我,就是为了抓我的把柄,打消对她的痴心妄想。到我们打得鼻青脸肿钻出树洞时,X女士已经不见了。老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我从那一刻就发誓今后一定单枪匹马活动。这世上的事都是坏在女人身上,尤其那些热心又没有意志的女人,就更糟糕。她们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必定要把你的计划搅得稀乱才罢休,一限制她们,她们就会发疯,在关键时刻给予你毁灭性的打击,待她们闹下了乱子,她们又来装糊涂了,作出无依无靠的可怜状,博得你的同情心,为下一次撒泼留下机会。女人大致都是如此,大同小异。我单枪匹马的决心是下定了,而且这样也更能说明我对朋友的赤诚。
“人生的道路上有时会出现走错一步即不可挽回的局面。到我开始单独行动的时候,我才绝望地发现,我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是长了一个尾巴了。不论我如何机警,如何变化战术,她总有对付的办法。她的对付又不是消极的对付,简直大有进攻之势。我甩不脱她。这样一搞,我就晕了头了:我每天到底是去监护X女士,履行朋友的职责,还是在与老婆玩捉迷藏的游戏呢?在大清早我出门的时候,目的似乎是很明确的,脑子也很清醒,时常一到中途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我昏昏然然,不但丢掉了追踪的目标,而且自己成了别人的目标。我想挣脱出来,就躲来躲去,一下子钻进灌木丛,一下子藏到垃圾堆后面,一下子又从某个阁楼爬上屋顶,差不多变成一个猴子了。我的女人津津有味于这种把戏,真把我烦透了,而前途又是那样的渺茫,X女士变化无穷的伎俩本身就让我难于招架,现在可好,又来了这一个!我越急于摆脱她的纠缠,她兴致越高,人也容光焕发,就像一下子变成了青春少女似的。我每想出一个新招,她立刻就会兴奋地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机灵劲儿来与我周旋,较量高低。我真是苦死了啊。我就向她直说了,我说像她这么搞下去,除了两败俱伤,绝不会有另外的结果,她对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自知之明呢?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应该有自己明确的生活宗旨,应该有始终如一的追求,依附于他人,或妨碍他人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可耻的。再说浑浑噩噩虚度了年华,到了老年什么回忆也没有,只有一些似乎生活过的影子,那是会要后悔的。我这一生,从来都在追求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放弃了一切物质的享受,踏上了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可惜她并不能成为我的知音、我的伴侣,这也罢了,还要想方设法来破坏我,真是难堪啊。她似听非听,睁大了双眼作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回答我说:她的追求目标?要知道她的追求目标正是我呀。她活了这么久,一直屈服于我的管制之下,直到最近,在药房的算命先生老懵的启发之下,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一生全是虚度了,多少年来,对于这样一件有意义的、很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竟然视而不见,真是麻木到顶了!蠢到头了!我是这世界上一个最大的谜中之谜,只要弄清了我,她这一生也就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旦确立了这个目标,她就立刻变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了,她的才能也第一次充分地显示出来,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咄咄逼人,只能退避三舍,请想一想,情形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在从前,她个人的生活是那么的屈辱,枯燥,毫无生趣,那简直就像蛆虫的生活。她绝不能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情愿死也不能!她目前这种积极上进的生活,全是靠她个人的努力争得的,谁也破坏不了,想用诱骗的手段使她改变初衷,走回头路,也是办不到的。我的一切鬼名堂,她都搞得清清楚楚。现在今非昔比了,她的眼睛亮着呢!她的鼻子尖着呢!不管我躲到哪里去,就是化为了‘隐形人’,她也有办法掌握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种趣味无穷的工作,使她感到充实极了,快乐极了,时刻都有使不完的劲头,她可以肯定她已经达到了那种最高的幸福。有的女人,将自己的整个心思都放在房事上面,结果所得甚微,很快就衰老了,个别的还被丈夫虐待,抛弃,想一想真划不来,没志气。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到哪里去,为什么她们就不能自作主张选定自己的事业,与男子抗衡呢?为什么非要把青春和精力浪费到男人身上去呢?当然像她这样闹独立的妇女,是会遇到重重阻挠的,压力来自社会与男人方面。想穿了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自己有恒心,意志坚定,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她的决心已下,我就死了心好了。难道她还不明白我那些话是安的什么心吗?她才不害怕我用大帽子压人呢!目前正是她的工作最有起色的时候,她可不想在这个关口松懈自己,搞得前功尽弃,招人笑话,什么诱惑都不能打动她,我就不要再对她唠唠叨叨,心存侥幸了。现在她已有了这样的起色,怎么可能洗手不干?将来总有一天,她的工作会取得令人吃惊的成绩。她的成功就是我的末日。她说了这一大通,我现在总算明白她与我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了吧?我尽管由着性子干我的事好了,她也要将她的事业干到底,别以为我对她还有什么权利,也别以为她对房事还有丝毫兴趣。女人只要一觉醒,就会变成可怕的老虎,我连这都不知道?白活几十年了。她这只老虎倒不喜欢张牙舞爪,也不爱吼叫,吃人可是真要吃的,我就提防着好了,尤其是在夜里睡着了的那些时候,那是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与其虚张声势吓唬她,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上面。这就是她的心里话。我的女人就是这样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谁能体会到我的苦楚呢。我没法怨天尤人,一切苦果都是我自找的,只能悄悄地吞进肚里去。我的老婆,我能体谅她。她这一奇怪的变化皆出于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对于她这种心理我是无可奈何的,即使想帮她一把也办不到,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设想一下:有一对夫妻在一处生活了二十年,恩爱异常,妻子是一个感情忠贞不贰的人,将整个身心都寄托在性爱上,对于房事,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兴致。而丈夫,除了性爱还有别的事要干,他有社交,有朋友,有义务。他的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妻子使他的朋友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他和她皆不能自拔。谁都知道他的品格,他作为朋友,向来是见义勇为,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于是他很快插手干涉整个事情,一管到底(朋友当然对他感恩不尽)。这件事,不幸是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必得要他投入全部的体力与精力才能抓住它,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必须对它产生兴趣、进入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了情绪才能理解那位女士的整个世界,懂得她行动的规律,搞清她的种种欲望。然后还得时时刻刻不放松,时时刻刻随机应变,不这样就毫无收获。他是一个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抛开一切杂念的人,一段时间之后,他便对那位女士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研究她的一举一动,还反复体验,加以剖析,很快就着了迷。平时在家里他也惦念着女士的事,吃饭也好,干活也好,睡觉也好,脑子里总在不断浮现女士的那些个表情、动作,心里盘算着她行动的种种可能性,拟定侦察的方案。不知不觉的,他还染上了与那位女士相同的怪癖,动不动就跑到水池边去观察自己的尊容(他家从不买镜子那种邪玩意儿)。更难为情的是,时间一久,他居然看见那位女士就羞答答,就脸红,就心跳,完全乱了套了,自己生自己的气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当然并不表明他就对她有什么意思,他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是抱着一种圣洁的态度的。这一次,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无私的感情在为朋友效力。这是有目共睹的,无可非议的。他的慌张,大半是由于他很少接触老婆以外的女性所致。小半则是如人所说,那位女士有些邪道,动不动就耍一种魔术,使人乱套,以此取乐。现在你们可以了解到,朋友交给他的任务是多么的艰巨,对于他本人是多么大的考验。卷在这样一种事情里面,他的身体还没垮掉,神经还没错乱,还能活到今天,这真是一大奇迹了!他算了一算,迄今为止,已经有三十六个人劝他撒手不管,与老婆和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都说他这样干前途茫茫,什么作用也没有,‘得不到甜头’,只能‘终日傻瓜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什么’,(什么呢?天上掉下的钱包?地上长出的金瓜?)长此下去必会丧失性功能,要知道‘业余文化生活’这玩意,人是一刻也离不了它的。顶着种种舆论的压力,他仍然坚持下来了。他敢说,到今天为止,绝对找不出另外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那位女士的内心生活,像他那样对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有数,并能准确地猜出她心中的意图的(这防止了多少可怕事件的发生!)。就在他沉浸在高尚的对朋友的情感中,进行这万分艰难的工作的时候,他的家庭内部发生危机了。他的妻子,是一个钟情的女子,但十分狭隘,喜欢妒忌,凡事固执,钻牛角尖,她不能、也不愿理解丈夫的高尚情操,她认为自己被毫无道理地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这种频繁的‘业余文化生活’,她不是已经享受了二十年了吗?一切不都是很美满的吗?她就是以这个来维系她的丈夫、她的整个家庭的呀。现在突然就钻出来一个什么妖精,霸占了她的丈夫,弄得她只能独守空房,夜不能眠,这种事她怎么能甘心?她用她那狭窄的脑袋去理解世间的一切事物,将她丈夫苦心经营的崇高事业指斥为‘下流的勾当’。丈夫回家晚了一点,她就说是‘搞见不得人的活动去了’,丈夫没有精力同她进行房事,她就说是她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妖怪占去了我的位置’。她整日在家写标语,将谩骂丈夫的话四处张贴,搞得四邻都出来看笑话。丈夫害怕起来,勉强同她行房,她又躲开去,骂他‘不要脸’,只想‘多吃多占’,‘把世上的女人都玩遍’。反正是口出恶言,毫不讲理,越来越下贱,凶暴,疯狂。到了最近,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恶化得不能挽回了,也不知听了哪个坏蛋的谗言,她无端地就断定自己‘找到了自身生存的价值’。这个生存的价值,就是没完没了地与丈夫为难,设障碍,设陷阱,在适当的时候还要下毒手加以谋害。她津津有味地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把戏,一上瘾而一发不可收拾,原先已逐渐枯竭的性欲竟又变得十分旺盛,以一种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像狼一般贪婪,无休无止。从前那个温柔的妇人,在她身上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我的老婆与我对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锋头一转,对我不感兴趣了。一连好多天,我暗自庆幸着,以为那个捣乱的魔鬼消失了,一切都要恢复正常。早上出门,她亲切地在我肩头拍几下,叫我‘安心去奔自己的前途’。好景不长,更大的打击又降临我的头上。我的邻居和我说(他边说边踩我的脚,大概认为我是白痴患者),我老婆吊上了算命先生老懵,他们公然在药房楼上胡搞,全街人都晓得了这件事。我的老婆还扬言:她的行为是得到了丈夫的批准的,她和我两人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后来我冲到药房楼上,一脚踢开门,看见那两人还在床上打滚呢。老懵用铁钩一样的指头哆哆嗦嗦地抓到眼镜戴在鼻梁上,东张西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那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我。‘什么东西一闯就闯进来了?是不是狗什么的?’他问我老婆,害怕地钻到她身后去。女人慢腾腾地穿起裤子,用两把刀似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悠悠地说:‘猴子罢了。还能有什么呢。’然后她就用指头笔直地指着门,眼光盯得我半边脸麻木。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及时引退,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松了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听见老懵在背后吩咐女人:‘下一次要把门闩好,这种事让猴子看了去也很不道德。’我下楼的时候,女人追下来拦在楼梯上,异常天真无邪地吊在我胸前,嘁嘁喳喳地说:‘你对他怎样个看法?喂?他不是稀有的吗?我的新生活全仰仗于他的指点!你当然记得从前我是什么样子,真是心有余悸啊。我想把他带到家里去,我们一点都不会妨碍你的,他很高尚,你早就没有精力搞‘业余文化生活’了,对不对?他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他太可怜了,你照样忙乎你的事吧,我们两全其美。’我开始来说服她,我举出上十个例子,说明她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感恩的想法,而感恩的方式多种多样,根本用不着献身,这真太蠢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偏着头听我说话,不屑地撇撇嘴,反驳我说,她偏要‘献身’,觉得这才够味儿,而且也很时髦。他们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我搬到垃圾站边上的一个工棚里,形单影只,除了事业,再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夜晚是凄凉的,我透过工棚屋顶那些稀稀拉拉的杉木皮的缝隙仰望星空,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那些空虚的瞬间。有时我也会蓦地起身走出门外,在朋友的家门外徘徊一通宵。现在除了小屋里安睡的这两个人,我是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事业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已经把我整个的生命都孤注一掷在它上面了,只要小屋里的朋友还在,我的追求就不会落空,总有一天我会要证实我想证实的一切。我将耳朵贴到窗子上,倾听他们的呼吸,确定了他们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就放了心。很多孤独的夜晚我就是如此度过的。我这些暗中的努力和牺牲,我的家破人亡的状况,我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的朋友。我个人的生活越潦倒,吃的苦头越大,我就越觉得自己生活得充实。我怀着自我牺牲的秘密,假装做出很快乐、很不在乎的样子与他们交谈,内心深处感到莫大的满足。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的新生活适应了,开始迷恋起这种生活来,因为这种生活使我的精神获得了彻底解放。我有意识地从肉体上折磨自己,我把工棚里的床搬掉,被子也扔掉,找来几块大方板,搂来一捆稻草在石板上做一个窝。每天夜里就钻进那个窝蜷缩而眠,即算冻得皮肤发青也咬紧牙关熬下去。当我患上了重伤风,躺在稻草上发抖的时候,精神上可是健康的,丰富的。我的朋友来探望我,我就告诉他说:我正在修炼,早上还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其实我已两天没吃饭了),就请他放心好啦,我的老婆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呢,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壮呢。看着我的朋友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离我而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太崇高了!太伟大了!我感动得不知所以,我这种生活其乐无穷!一个人,假使他真正地获得过自我牺牲的快乐,那是会对人间的一切享乐都嗤之以鼻的。像我老婆这种行尸走肉,在人还活着时,灵魂早就死了,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在这世上游来游去,到处妨碍别人,寄生于别人身上,这才是最可悲的呢。她哪里感受到过我的精神生活的微妙之处呢?她根本就看不到这一切!直到这时,我才看出我们的婚姻真是一个大错误,我和她是多么的不合适,我能从那锁链里挣脱出来,真是一大幸运,但愿她一辈子也不要回心转意,再来纠缠我。
“X女士这一次的开端是怎么回事呢?在开端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白。她一直闭门不出,也拒绝别人登门,每日里木木地独立窗前,不论谁与她交谈,她一律面带笑容,视而不见,使人下不了台。那段时间什么事端的迹象也不存在,她似乎下了决心要无声无息地度过一辈子。这种情形把我急坏了。我加倍绝食也好,挨冻也好,这些招数都不起作用了。他们明白地表示这些苦难都与他们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爱好。霎时间,我的头上笼罩着巨大的空虚。我茫然不知所措,怀疑的魔鬼咬啮着我的心。一夜接一夜,我冒险跑去敲他们小屋的门,我要X女士显出她的真面目,哪怕她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也比这种伪装的姿态要好,因为这关系到三个人的存亡。陷阱就在脚下,我必须使大家醒悟,告诉他们表面的平静后面正是藏着猛兽的利爪,多少人就是因为这种麻木不仁而毁掉了自己。我敲得关节发肿、头发晕,他们睡得沉沉的,一次也没来开门。第二天,我试探地询问X女士:夜间可听到过什么?她瞪我一眼回答说:她才不去听什么呢,尤其是夜间。她现在不但不用眼看什么,也不用耳去听什么了。不管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她都是听不到的。她的世界静寂得很,一片广阔的平原,泥土上长着浅浅的小草,一颗骄阳挂在高空,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想用什么响声来骚扰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反正一派胡言,令人头痛。看来她是决计要甩掉我这个保护人的了。这个轻佻的女人,想想我为她的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如今可好,看着我一天天瘦下去的面容,她不仅无动于衷,还对人说我‘有怪癖’,她‘一点也不希罕我的保护’,毋宁说她对我的保护是‘厌恶’的,她根本没遇到什么危险,干吗要人来保护?假如我有保护癖,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好了。这些话当然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忠言逆耳,谁又不这样呢?要耍态度就去耍吧,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会跟女人去计较她们一时的撒娇什么的,她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任性的,不自觉的,非得要人加以正确的引导,她们才不会走到邪路上去。我也不会因为X女士的一两句话,就放弃我的保护人的身份,辜负朋友的期望,从此变为一个冷冰冰的、丧失了同情心的世故者,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成为我老婆一类的行尸走肉。我看得出来,我的可怜的朋友,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扶助,他就像一个盲童步入了一条死胡同,完全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找到出路。全部的希望皆在我身上,只有我能解救他。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之下,一个英勇的、自力更生似的行动付诸实现了。它闪烁着这样灿烂的、理性和智慧的火星,照亮那漫长黑暗的通道。它是什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是否与X女士的这个开端直接相关?这一切的秘密恕我作为私有财产长期地保留于我的心底。因为我忍受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之后,应拥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特权,我不想与外人分享,即使是很亲密的人也不行,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独得’的快乐,这种快乐将延续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只要你们具备了我这种超人的毅力,长期忍受熬煎,或许有一天你们也会获得它的。有一点我能够透露给你们的就是:X女士这次行动的开端,实际是受我的引导与操纵的。这件事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它完全随我的意图而自由发展。我老婆之流的人物,将这件事任意夸大,妄加渲染,好似乎这就显出了我的无能,他们哪里知道这中间的秘密呢?他们那种卑陋的低级的见识,使他们永远只能作出如此的判断。成功者是我,我没有被环境吓退,被重重困难压倒,我像巨人一般站立来了!”
煤厂小伙的口述
“我对于这位可敬的女士所怀有的特殊的感情,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我也就不再细细地述说,我想要对诸位谈到的,是我个人的精神生活。明白地说,就是可敬的女士直接引发的、我个人那一连串绚烂多彩的幻想活动,它将永远是我尽情生活过了的象征。在早先,在可敬的女士搬来五香街之前,我并没有个人的精神生活,我浑浑噩噩,每天跟着大伙儿瞎起哄,食欲如牛,睡下去如同死人。连个梦也不做,毫无自我意识地长到了22岁。直到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在那口井边遇见了举世无双的可敬的女士(我绝不说她的名字,因为我深知自己不配称呼她),她对我无比动人地嫣然一笑,我在那之后牙痛了两周,不得不用手术拔掉三颗板牙之后,我的胡须才开始猛长,于是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从那天以后,我个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庆贺自己的新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我故意叫牙医拔掉了所有的板牙,连假牙也不装,这样吃起东西来就必须采取一种很特殊的姿势,并要费出几倍的气力,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遇到可敬的女士之前,我可说是一点也不严肃,我吃起东西来猛吞猛嚼,不加控制,我对所有的女性钟情,在厕所里泛泛而谈,油腔滑调,满嘴淫秽,在马路上看见姑娘大嫂就去吊膀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自以为得计,没事了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洒香水,香得自己都神智不清了才罢休。我和我的同伴们只要一谈到‘爱’这玩意儿,立刻遵循自己的习惯将它与洒香水、吊膀子、上厕所之举动等同,两眼放光,津津乐道。我们就这样一年到头寻欢作乐,脑子里装满了荒唐的诡计。可敬的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绝对说不清,我记得我在那口井边与她邂逅以后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豪猪,没命地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接一棵地在塘边倒下,那梦充满了凶兆。早上醒来,母亲问我说:‘儿呀,你的半边脸到哪儿去了?’我伸手摸了一摸脸,就大声嚎叫起来了。后来我两眼昏花地走下地,看见所有的家具上都爬满了蜜蜂,我就大声对母亲说:‘现实多么荒唐啊!’母亲双手一颤,跌碎了一个盘子。你们不要把眼光放在金老婆子身上,她什么也不能代表,她只是我的一件小道具罢了。在苦苦的单相思中,我免不了要为我汹涌的情欲找个替身,那是无论谁都可以的。我选择了她,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到手的第一个女人,也许就因为她懂得风情,又肯与我配合,而在我那紧张的幻想活动中,她从来不出现。我每天都在某个处所看见可敬的女士,但她绝对看不见我,我总是藏得很好。一离开她,我体内的多种液体就沸腾起来,我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跳起来,冲到金老婆子家里,与她如醉如狂地胡搞一次,直到熄灭了体内的欲火。从可敬的女士征服了我以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我只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隔得远远地欣赏她,然后独自一人将爱慕之情加以无边无际的想象,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只要一面对她,哪怕只看到她的一个背影,听到她一点声音,我也会腿子发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情形真可怕,好在女士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她被一个疯狂的显微镜主宰了,声音飘飘渺渺的,双眼失明,而且她很不耐烦别人对她的打扰,总希望打扰她的人快快消失。她的这种气质使我对她更加敬重,更加崇拜,对她的感情也更加坚定不移。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已:假如不是与可敬的女士邂逅,假如没有蒙蒙的雾啦,发白的井沿啦,微笑啦什么的,我至今仍然过的什么生活呢?那种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幼稚行为(洒香水、上厕所谈论女人等),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命运在我22岁时把我带到了一个光辉的转折点,在这转折点上,一位女士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偏差,也不论人们对女士的品格加以何种非议,我的无私的爱始终如一。我与金老婆子的关系,正是这份情感的派生物。我一天不对可敬的女士失去热情,就一天离不开金老婆子,我无比喜爱这种表达形式,(虽然有人指责为荒唐的臆想,我也决不动摇。)每天身不由己,反复演习操练,获得了那种娴熟的技巧。我知道有人将我这种热情与通俗的‘业余文化生活’相提并论,借以贬低我的存在价值。作为我那些昔日伙伴之流,你还能期望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更高的见解呢?他们身上洒满香水,一大群人挤在厕所里,指手划脚地谈起男女私情,吹着牛,心满意足似的,一旦有人超出他们那狭窄的观念,就群起而攻之,做出那种鄙夷的神态,说道:‘也不过如此,还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寒心。真的,我昔日的同伴已不可能进化成有高度文明的人类了,来不及了。我这个结论是彻底悲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使我作出了这种结论。我可以把经过对诸位说一说。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邂逅’的当天中午。昔日的伙伴在厕所里围住我,一个个挤眉弄眼,喜不自禁,撮起嘴巴‘嘘’个没完。他们将我紧紧地逼到墙壁上,要我坦白事情的‘内幕’,‘说出来大伙儿乐一乐’,‘拣那些精彩的要点说’。他们还开导我:既然我在讲话中提到了‘性感’这个非同小可的字眼,就有理由断定我与那位女士有了肉体关系。这个字眼是随便用得的么?用在老婆以外的人身上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么?在我们五香街,‘性感’即是‘业余文化生活’的代名词,这两个词自古以来就是通用的,而‘业余文化生活’这个词的含义,人人都能意会。这两个词都十分透明,十分形象,简直使人产生生理上的快感。他们提出这个词来分析并不是要咬文嚼字,他们只是想搞清一下,证实一下,从这里面得点有益的经验。他们并不想找那位女士去进行亲身体验,我用不着戒备他们,况且也不是人人见到那位女士都要萌发冲动的。这位女士已在他们鼻尖下生活了多年,遗憾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注意过她,也弄不清她的模样。而今经我一描述,才知道她还有某种一鸣惊人的‘性感’,这怎不叫人刮目相看呢?我神情阴郁地对他们解释:这世上有些个事,并不是一律就按常规能理解得了的,有时候,我们必得要扭转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向,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观察才能进入事物的本质,这表面看似困难,麻烦,但只要一咬牙就可做到的,当然要革新就有牺牲,比如我就牺牲掉了满口的板牙,这种局部的损失反而使我获得了通体的自由。若斤斤计较,一味因循守旧,便永远理解不了某些新奇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的关系,正是一种超出了他们观念范围的关系,这是一种高级的人际关系,它属于未来,跨越现在。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之间的确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我也的确通过幻想体验到了她那生动的性感,这种感受是实在的,一点也不空灵,但也绝不等于‘业余文化生活’。它是什么,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名词来说明,总之它是我生存发展的动力。他们必须承认,在他们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偌大的、充满了新鲜玩意儿的空间。我希望他们都能突破,努力地扩大自己,而不要窒息在狭隘的观念上。我一说完这些话,他们就更加兴奋,叫嚷着,一哄而上来扒我的裤子,说要检验我是否真正属于阳痿。我隔壁的那小子还火上添油,提醒众人道:‘凡是得这种病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他们都有一套一套让人头晕的道理,能把死的讲成活的,目的只在分散别人的注意力,掩盖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情。我就认得一个人,得了这种病之后忽然变得口才极好,每天都顶着烈日到街头去讲演,头头是道地分析什么老观念新观念,提出无数不着边际的新方案,又提倡人人都在头发上面擦猪油,‘业余文化生活’越多越好等等,大家一听来了劲,就叫他当众表演一下,他一受惊吓,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这些人正要对我动手时,又有一老翁(像是药店的老懵)颤颤巍巍分开众人,呵斥他们住手,然后提出‘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说这将使他们一举获取更带刺激性的桃色新闻,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