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的事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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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最寻常、最单调的日常生活也如大海般深不见底。斯马胡力赶羊时发出的各种吆喝声,羊能听懂,我却听不懂。班班认得自家的牛羊,若有别人家的牛靠近我家的盐槽,就吠叫着冲过去把它赶开,而我非得走近了仔细辨认烙在牲口耳朵上的标记。
我太过懦弱,无力承担。每当我面向一幕陌生而惊心的情景时,举起相机,更像是躲藏在相机这样一个掩体之后。我不敢直视,像是一个说过谎的人。
所谓的“孤独感”,总是尴尬又悲伤的。然而不止这样,也不只是我。面对这样的时代,面对外部世界的喧嚣节奏,眼下这个民族又何尝不孤独呢?当我经过广阔无垠的春秋牧场,经过一间局促简陋的泥土小屋,看到电视天线寂寞地伸向蓝天(那天线只是一根细长的木棍支起一张破旧的铝锅蒸箅)。我走进屋里,看到阴影中的人们紧围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电源来自门外一块一尺见方的太阳能电池板)。我看到电视上布满雪花点,画面因信号不稳抖动不止,但还是能看清画面中展示的那个家庭极富有,家居富丽堂皇,庭院整齐考究,主人公清洁又悠闲。我又看到屏幕前所有的面孔都安静、认真,所有眼睛滋味无穷。年轻人向往着,年长者则惊奇而赞赏。这也是相机难以记录,无法说清的。
更多更宽广更强烈的冲击,是再偏远的角落、再执拗的心灵也无从回避的。流行哈语歌中花哨的装饰音,年轻人服饰上夸张而无用的饰物,孩子香甜地吸吮着的“娃哈哈”,深山小道边遗落的垃圾食品包装袋……世人都需平等地进入当下世界,无论多么牢固的古旧秩序都正在被打开缺口。虽然从那个缺口进进出出的仍是传统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许流失和轻微的替换。我感觉到了。
我在最细微的差异里、最深暗的裂隙中无边坠落。我的相机留不住任何一处路过的情景,而路过的情景,也没什么能挽留得住我。我不能停止这坠落。可循的线索如指纹般随时浮现,随时熄灭,无从把握。记在心里的,刚刚记住就立刻涣散。默念着的,念着念着就如嚼蜡般毫无意义。而四周确是现实的生活——确有食物在嘴中吞咽,确有班班饥饿地追随,蒲公英确在耀眼地盛放。
是的,生活之河正在改道,传统正在旧河床上一日日搁浅。外在的力量固然蛮横,但它强行制止所达到的效果远不及心灵的缓慢封闭。老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就已经自若地接受了新的现实。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心灵不都渴望着、追逐着更轻松、更愉快的人生吗?谁能在整个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独自止步呢?牛羊数量正在剧增,牧人正在与古老的生产方式逐步告别——这场告别如此漫长,一点一滴地告别着。似乎以多长的时间凝聚成这样的生活,就得以多长的时间去消散。不会有陡然的变革,我们生活在匀速消散之中。匀速运动状态等于静止状态——这是最后的安慰。那么,还是先不要去可惜吧,还是先谅解了再说。先收起相机,把眼前的一切接受了再说……
我虽然带了移动硬盘和一大堆电池,但还是轻易不肯给大家拍照。卡西整天哀求也没有用,斯马胡力一放羊回来就大喊:“李娟!那边又有一个地方!漂亮得很!”也没有用。
唯有当大家赶羊入栏时、剪羊毛时、擀毡时……忙得焦头烂额、啥都顾不上的时候,我才端起相机跑前跑后一顿猛拍。于是大家非常不乐意,因为那时候一个个又脏又累,有失形象。
偶尔在天气晴朗,大家悠闲又愉快的时候,我会主动提出为大家照相。于是所有人如过节一样快乐,纷纷换了衣服往“漂亮的大石头”那边走。那块石头在林海孤岛的西南面的隘口边,又平又高,四面长满了爬山松,大家都很喜欢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