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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回答她说,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写书,此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视线立刻转开,微微耸耸肩膀,她那种样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个离家出走。我和她分开,她失去我,失去这个女儿,失去这个孩子,那是在几年之后,还要等几年。对那两个儿子,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但这个女儿,她知道,总有一天,她是要走的,总有一天,时间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长告诉她说:太太,你的女儿法文考第一名。我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并不满意,因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儿子,我的母亲,我所爱的母亲啊,卑鄙卑鄙,她问:数学呢?回答说:还不行,不过,会行的。我母亲又问:什么时候会行呢?回答说:太太,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会行的。
我所爱的母亲,她那一身装束简直不可思议,穿着阿杜补过的线袜,即使在热带她也认为身为学校校长就非穿袜子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怜,不像样,阿杜补了又补,她娘家在庇卡底乡下,家里姐姐妹妹很多,她从家乡直接来到这里,带来的东西都用尽了,她认为她这身打扮是理所当然的,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坏了,走起路来歪着两只脚,真伤脑筋,她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中国女人的发髻,她那副样子看了真叫我们丢脸,她走过我们中学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难为情,当她乘B12路在中学门前下车时,所有的人都为之侧目,她呢,她一无所知,都看不见,真该把她关起来,狠狠地揍,杀掉。她眼睛看着我,她说: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不分日夜,就是这个意念。不要求取得什么,只求从当前的处境中脱身而去。
当我的母亲从绝望的心境摆脱出来,恢复常态,她就注意到那顶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镶金条带的高跟鞋了。她问我这行不行。我说无所谓。她两眼看着我,她喜欢这么办,脸上有了笑容。她说挺好的,你穿这双鞋、戴这顶帽子挺好,变了一个模样了。她不问是不是她去买,她知道反正她买就是了。她知道她买得起,她知道有时她也是能够买的,逢到这样的时机我就说话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从她那里搞到手,她不会不同意。我对她说:放心吧,一点不贵。她问在哪里卖。我说在卡蒂纳大街,大拍卖。她好意地望着我。她大概觉得小女儿这种奇怪的想法、变出花样来打扮自己,倒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征象。别看她那种寡妇似的处境,一身上下灰溜溜的,活像一个还俗的出家人,她不仅接受我这种奇形怪状、不合体统的打扮,而且这种标新立异她自己也喜欢。
戴上一顶男人戴的帽子,贫穷仍然把你紧紧捆住并没有放松,因为家里总需有钱收进,无论如何,没有钱是不行的。包围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两个儿子也是沙漠,他们什么也不干,那块盐碱地也是沙漠,钱是没有指望的,什么也没有,完了。这个小姑娘,她也渐渐长大了,她今后也许可能懂得这样一家人怎样才会有钱收进。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允许她的孩子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娼妇似的,尽管这一点她并不自知。也正是这个缘故,孩子居然已经懂得怎么去干了,她知道怎样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钱。这样倒使得母亲脸上也现出了笑容。
后来她出去搞钱,母亲不加干预。孩子也许会说:我向他要五百皮阿斯特准备回法国。母亲说:那好,在巴黎住下来需要这个,她说: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么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一定也会选择她的孩子走的这条路。
在我写的关于我的童年的书里,什么避开不讲,什么是我讲了的,一下我也说不清,我相信对于我们母亲的爱一定是讲过的,但对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间的爱讲过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这讲述这共同的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是在爱或是在恨的情况下,都是一样的,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这恨可怕极了,对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就像刚刚出世只有一天的婴儿那样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对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我始终保持着同样的神秘的距离。我自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过,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过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车的那天,为拦海修堤买的那块租让地我母亲那时还没有决定放弃。那时,像过去一样,我们三个人常常是黑夜出发,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几天。在那里,我们在般加庐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罗山。然后,我们又离开那里,回家去。母亲在那里分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还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张望着面前的森林。现在我们已经长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泽地去猎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种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也长大了。小孩都看不见了,骑在水牛背上或别处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们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种古怪的特征,我们也是这样,我母亲身上那种疏懒迟钝,在我们身上也出现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张望着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没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处小块土地上耕种,种出的稻谷归他们所有,他们人还留在那里,拿不到工资,我母亲叫人盖起茅屋,用来作为他们栖身之地。他们看重我们,仿佛我们也是他们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能够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庐,现在仍然由他们看管。尽管贫穷,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顶长年累月被雨水浸蚀朽坏,逐渐消失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净净。带游廊的平屋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画,从大路走过就可以看见。屋门每天都敞开着,让风吹进室内,使房屋内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关门闭户,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贩子闯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车里的那个有钱的男人,不是像我过去写过的那样在云壤的餐厅里,而是在我们放弃那块租地之后,在两或三年之后,我是说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烟雾蒙蒙、炎热无比的光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