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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片昏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现眼前。他用手揩过太阳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严重。去他妈的,在光辉与荣耀的60年代中叶,他们常常这么说。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噩梦不断、常常在尖叫声快要脱口而出的那一时刻醒来。如果你大声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的话,你会更加惊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梦。有一个人跟在身后,它不是丽塔,是魔鬼,正露出狰狞的笑容,蹑手跷脚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个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尸;他比僵尸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见的死尸绊了一下。那些死尸就像躺在车一子里。他知道,那些车子本来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却偏偏一齐挤在拥挤的车流中,最后导致交通堵塞无路可逃。这些死尸正从车中瞪着鼓胀的、玻璃球般闪亮的眼睛,带着对世界的无限眷恋,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着它们,他的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个黑色魔鬼,带着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着一副红外线眼镜般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么用呢?过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人开始对他低声呼唤:“过来,拉里,过来,让我们在一起。拉里……”
他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就正对着他的肩头呼吸,当他挣扎着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就会感到,那声尖叫或是像一块热骨头一样粘在喉咙上,不吐不快;或是正从嘴中叫喊出来,声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会消失。他每晚准时地出现。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独,一种无法抗拒的孤独,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经。白天,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丽塔的身影。可爱的丽塔。他望着她那双撕裂的、像一只受到惊吓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动物一般的眼睛,那只他曾经吻过的、现在塞满难闻的淡绿色呕吐物的嘴巴时,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她过去俏丽的身影。她那么轻易地死了,而“在那个晚上,在同一个睡袋中,他们曾……”而现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是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在一点一点地垮掉。“我正在一点点地垮掉,”他悲叹道,“哦,我快要发疯了1
他大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还在说“这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最令他饱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从丽塔出事之后,他不敢再骑摩托车了。这实质是一种精神障碍。他脑海中反复出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车子失控、最后一头栽进沟里的情景。自此之后,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点之后,这也许已经是6月20日上午10点40分,她步履蹒跚地走上阳台,拿着咖啡和烤面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厨房窗户外面的“可口可乐”温度计指向50度以上。时值盛夏,这是阿巴盖尔妈妈能回忆起来的,自从1955她母亲于93岁高龄去世那年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没有扶手的摇椅上坐下来,觉得身边没有多少人能喜欢这么热的天气。但他们喜欢过吗?当然会有人喜欢过:热恋中的年轻人和对寒冬侵袭记忆犹新的老人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中年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死去,上帝对人类作出了严酷的判决。
有人也许会对这一判决愤愤不平,但阿巴盖尔妈妈不在此列。他用水作过一次判决,过些时候,还会用火再作一次判决。她没有资格评判上帝,尽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认为将咖啡杯置于她的唇边——就像他已经做到的那样是恰当的。但要说到评判,她对这样一个答案感到满意,就是当摩西从燃烧的丛林中走出,觉得可以提问的时候,上帝给他的答案。“你是谁?”摩西问,上帝从丛林中折身回来,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换句话说,就是——摩西,别在林子里折腾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带喘息地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将烤面包片蘸入咖啡杯宽宽的杯口中,直到它变得足够湿软可以被咬得动。自从她告别自己的最后一颗牙以来已过去了16年。她一颗牙也没有地从母亲身体中诞生,又一颗牙也没有地走向自己的坟墓。曾孙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岁的那年送给她一副假牙作为母亲节礼物,但这副假牙总是弄疼她的牙床,现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来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的话,她就会对着厨房里那面尽是斑点的镜子冲自己作了个鬼脸,龇着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几声,然后大笑起来。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泽地中年迈的黑鳄鱼。
她虽已年迈体弱,思维却异常清晰。她叫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出生于1882年,有出生证明为证。有生之年,她已见过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没法和上个月发生的相比。没有,绝对不曾有过这一类事情,她的时光现在已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现在和将来哪一天上帝厌倦看她进行日常活动决定召她进天国之间的这段时间,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时光流逝。但当你询问上帝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将是“我是我”,这就是结局。当他自己的儿子祈求从他的唇边拿走杯子时,上帝甚至连回答都没回答……她适应不了那种用鼻子吸气的声音,无法适应。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风吹过玉米地的时候,她就会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视着一个女婴从母亲体内诞生,暗自思忖:“我得让她度过一段好时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历翻过之后的1990年还有任务。”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里的日子已接近尾声,她生命中最后的季节将在西部落基山脉附近度过。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诺亚去建船。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钉在树上。他又怎么会关心,阿比·弗里曼特尔是怎样地害怕那个没有面孔的人,潜入她梦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