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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1991年1月
修画师摘掉放大眼镜,关掉了一排荧光灯泡。晚间的教堂一片昏暗,他的瞳孔需要时间去适应。待视觉恢复后,他检査了画面上小小的一块油彩——就在圣人斯蒂芬腿部箭伤的下方。经过了数百年,那块油彩已经彻底磨损了。如今,修画师已经精心修复了磨损。如果不借助专门的设备,几乎分辨不出修复部分同原作有何不同,他的工作的确做得非常到位。
修画师蹲在工作台上,擦拭着画笔和调色板,又将他的颜料收进一个长方形的抛光木盒里。悬在高空的教堂玻璃窗本来就蒙了尘垢,此时夜幕降临,将它们彻底抹黑了。大雪像一袭毯子,蒙住了晚高峰时分的维也纳,寻常日子里的喧嚣声也因而哑了下去。此时的斯蒂芬大教堂太安静了,纵然出现一位中世纪的教堂职司,悄步穿过大堂的中轴,修画师恐怕也不会惊讶。
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爬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礼拜堂的石板地上,迅捷得像一只家猫。有一小股游客一直在看着他工作,已经好几分钟了。依着惯例,修画师是不喜欢观众的——真的不喜欢,有些时候他会用灰色的帆布将工作台罩住。他戴上一顶毛线帽,套上一件双排扣短外套,与此同时,今晚的人群也疏散开来。他本能地向他们道着晚安,一边记下每一张面孔,将它们永久地记录在心里,如同油彩落在了画布上。
—位姿色诱人的德国女孩想同他搭话。她说的是蹩脚的意大利语。修画师迅速地答了话,用的是柏林口音的德语——他的母亲战前曾住在柏林的夏洛特堡区。他说自己急着赶赴一个约会,没时间闲聊了。德国女孩子往往会让他不踏实。他的眼光条件反射性地在她身上游走了一遍——扫过她大而浑圆的胸部,又上上下下地扫过她的双腿。她把他的注视错解成了挑逗,于是脑袋一歪,隔着一绺垂下来的头发向他抛去一个浅笑,又提议到广场对面的咖啡馆去喝一杯。修画师向她道歉,说是他非走不可了。“再说了,”他抬头望着教堂高高的屋顶,“这里是斯蒂芬大教堂,小姐,不是谈情说爱的酒吧。”
片刻以后,他走出大教堂的正门,径直从斯蒂芬广场横穿过去。他个子中等,不足六英尺髙,一头黑发在额头处掺杂了些许灰白。他的鼻子很长,很尖,鼻梁处见棱见角,犹如木雕一般。他的嘴唇圆满,下颚轮廓清晰,颊骨又宽又方正,双眼里透出俄罗斯大草原的气息——形状如杏仁,颜色是不自然的绿色,眼神非常机敏。他的视力绝佳,这是天生使然,同要求严苛的工作性质倒没什么关系。他的步伐充满自信,既不是傲慢的大摇大摆,也不是军人正步,他的脚步轻捷爽利,目标明确,似乎是浑不着力地推动着他穿过了大雪覆盖的广场。他的左臂一边夹着盛颜料和画笔的盒子,一边习惯性地放在左胯上——就在那个部位,他佩戴着一个金属的物件。
他沿着红塔大街走下去。那是一条宽阔的商业步行街,两侧点缀着亮丽的商店和咖啡馆。他时而在橱窗前驻足,瞥一眼劳力士手表或是万宝龙金笔,虽说这些东西他是用不着的。他在一个大雪覆盖的香肠摊上买了一份德式芝士香肠,却一口也没吃就丢进了一百码以外的垃圾桶里。接着,修画师走进一间电话亭,向投币口里塞了一先令,在键盘上胡乱敲了一个号码,与此同时,他始终在扫视着周围的街面和店铺。电话里传来预先录制的语音,告诉他号码输错了。于是修画师挂了听筒,捡回一先令退币,继续向前走。
他的目的地是犹太区的一家意大利小餐厅。纳粹得势以前,维也纳住着二十万犹太人,他们垄断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和商业生活。如今只剩下数千人,主要来自东方,而所谓的犹太区其实就是一些服装店、餐厅、夜总会,集中在犹太广场。维也纳人称这个区为“百慕大三角”,在修画师听来,这隐约有点侮辱的意思。
修画师的妻子和儿子正在等他——座位在店堂后部,面对着店门,这是她按着他的吩咐安排的。男孩儿坐在母亲旁边,两片玫瑰色的小嘴唇正吮吸着几绺奶油意大利面。他望了她片刻,暗自赞美她的美丽,一如他鉴赏一件艺术品:技巧如何,结构、构图又如何。她的皮肤是淡橄榄色的,鹅卵形的双眼,一头黑色长发拢向颈后,又从正面一侧的肩头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