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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的群众对于X女士一家进行大规模的尾随活动期间,被人遗忘的Q男士的神经,是出现了明显的分裂状态了,而且这种状态在他后来的日子里日益加剧,使得他成了废人。我们的群众里面有位坚强的女性并没有随大流去参加平庸的尾随活动,而是自作主张,独树一帜地开始了另辟蹊径的活动,她经过连日连夜的观察和总结,带给我们的信息是:Q男士的体内,有两条蛇在争夺地盘,导致他本人形成了昼夜截然不同的二重人格。有一天,这位坚强的女性潜伏在路边的刺丛里,看见Q男士从家中走出,手里拿着一个皮球,像小男孩一样边跑边拍,快活得要死。看着这等彪形大汉矫揉造作地来搞小孩儿的名堂,女性(顺便告诉读者她是跛足的)真是愤怒极了!厌恶极了!她当时就靠拐杖的支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Q男士的去路,大喝一声:“呔!”而且就在路当中打起滚来,边滚边从灰雾中死死地紧盯男士。令人大吃一惊的是,Q男士竟然“夺路而走”,将她一人丢弃在路上打滚,在一眨眼的工夫里他便“不知去向”了。过了几小时,她曾在一个仓库附近两次发现他的踪迹。两次都看见他在拍皮球,一蹦一蹦的。他一见到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一天,她曾去Q男士就职的机关打探过,一些从头到脚裹在厚毯子里的人告诉她,Q男士甚至把皮球带到办公室里来,动不动就拿出来大拍一顿,过瘾似的,大家看出了他的反常,也听出皮球的响声有些异样,于是紧张、出汗,不敢与他讲话,同办公室的人一看见他进来就溜之大吉,让他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拍个天翻地覆。“我们面临可怕的威胁,”他们愁眉苦脸地说,“这关系我们的性生活,灰尘的污染会使我们患上肺结核的,现在我们总怕冷。”于是就唉声叹气,流下泪来。Q男士的这种行径又刺激了这位女性的想象力。她更加积极而勇猛地开展她的工作了。一个傍晚,她拄着双拐钻进Q男士的内室,用青筋裸露的手揪紧Q男士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命令他“朝她靠近”。据人估计她渴望的事并没发生。她到底渴望什么呢?什么事在折磨她。使她采取了这种破釜沉舟的行动呢?事后她告诉人:“我渴望与他一道拍皮球,这是使我魂牵梦萦的一桩心事,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在黑屋里拍了个通宵,把他老婆关在门外。”这便是某个女性(她坚决要求不说出她的身份、姓名)对于Q男士白天活动的切近观察,这种描述有多大真实性还待验证。也许X女士的妹子散布的言论更能说明问题。她说Q男士曾对她说:现在他的眼睛又增加了五种颜色,一共有十种颜色了,这都是拍皮球“这项使人入迷的运动”所起的作用,这项运动使他“返老还童”,沉浸于种种的儿时游戏之中,而且达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他还闪烁其词地告诉妹子,X女士“妙不可言”,而他自己,现在一天要照“四五十次镜子”。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上衣口袋中藏了一面镜子”。说到此处,他反复地问X的妹子:“你不觉得我现在像一个魁伟的美男子吗?”直到妹子反复地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才兴高采烈地跑开去拍皮球。不仅如此,关于他自己的身世,他还开始编造起神话来,信口开河,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从一个挂在树上的皮囊里跳出来的,他在出生的那天看见许许多多的蚕在树上结出金黄的茧子。“绕来绕去,绕来绕去,”他满脸挂着痴笑,“所有的人,全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只要看一下脚就明白了。前面是墨黑的树林,将有各式各样的迷失,就像失去嗅觉的蚂蚁。那边是什么响声?”妹子告诉他是本街人的脚步声,这些人全是去尾随她姐姐一家人的。“密密的丛林会分散他们,这些个甲壳虫。”他肯定地一点头,两只耳朵像猫一样竖了起来。退居群众运动潮流之外的另一女性,我们的寡妇,对于Q男士在大白天的性格表现又另有一种看法。这种看法来自她本人的切身体验,这种体验使得她本人付出过很大的代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寡妇本人由于潜心于自我研究,早已将Q男士这个人置之脑后,几乎都不太记得Q男士的面目等等的了。忽然有一天,寡妇与Q男士在一堵围墙底下相逢,Q男士向着寡妇“咧开那他肉感的嘴猥亵地一笑”,用“色迷迷的眼睛”紧盯她,其形状似要“图谋不轨”。当时寡妇就大叫一声,拔腿便跑,一直跑出两里外,仍然恐惧得“脸色发青”。“他明明是想夺去我的贞操,”她气昏昏地说。要知道这个Q男士,从前在寡妇的眼里不过是个阴阳人,或者说“废人”,只要说起Q男士,她便昂着头“噗”地一笑,然后问:“那个捡鸡骨头吃的角色吗?”谁也不曾料到她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形容词来的,她可以说他是伪善者,假道学,盗马贼等,却偏说是捡鸡骨头吃的角色!寡妇真是妙极了!而现在,在大伙儿都将他遗忘,以为渺小,以为不足道的当儿,他忽然就豺狼一般出现了,而且忽然不可思议地变得性欲旺盛、咄咄逼人起来。“把我吓了个半死,”寡妇捂着胸口说,“一个没有性功能的、捡鸡骨头吃的男人,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变成一个性暴力狂,这不是很有意味的事儿吗?要知道他在围墙下的表现。没有任何夸张的成份,完全是体内原始力量的体现。我们不难断定,在Q男士与X女士相处的这些日子里,X女士并未在Q男士身上激发出任何性的意识,他们间的那种幼稚的友谊,是远远未达到肉体的接触的,我们更不难断定,为什么Q男士在遇见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之后,会有那种暴力狂的表现,并于一刹那间变成一个男子汉。”自那次围墙下的邂逅之后,寡妇一直振作不起精神,成天觉得胸闷,头昏脑胀,每天入睡前看见老鼠,看见赤裸的脚板。她开始用黑屋会议的语言向众人暗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是不能说出声来的,一说出声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打了很多的比喻,做了多种的设想。假如Q男士在那面围墙下遇见的并不是她,而是比如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那么她可以肯定,Q男士必定会有另一样的表现,这个用不着试验,她内心的直觉已明确无误地告诉了她答案。再假设Q男士一直在与小木偶厮混,从未遇见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那么Q男士的嘴唇与眼,会具有何等样的“性感”,她也能想得出。外面的看法一般倾向于,自从Q男士与X女士发生所谓的奸情之后,Q男士的容貌便大为改观,变得“充满肉欲”了。这其实只是一种无聊的推测,一种以某个既定结论为前提的证实,这种证实既不严密又缺乏独立分析,围墙下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将这种幼稚的想象全盘推翻了。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在那一刹那间Q男士果然朝她扑过来,而她又未及防范,被他玷污,情形当然可悲,但她同样可以断定,Q男士在通过与真正的女人的肉体接触,释放了体内的欲望之后,其脸上的性感即会消失殆尽。寡妇就这样整天被这些假设和证实缠得眼发直,渐渐失去了鲜活的脸色。据说不久之后,Q男士又变本加厉地重复了他的性暴力行为,我们五香街好几个标致动人的女子都在大白天遭受了他的袭击,地点都在仓库附近。她们说他首先用手中的皮球来攻击,然后冲上来想要“怎么样”,由于女士们的逃跑又“没有怎么样”,如果不拚命逃跑的话,是很可能“怎么样”的。
得知可爱的寡妇为Q男士所伤害,以致卧床不起的消息之后,笔者满怀同情地前往探望了她。她的境况很无望。笔者进去的时候,她裹在一床很厚的棉被里,汗如雨下,那一声可怕的惊叫使得她丧失了听力,因而不能与笔者对话。但笔者坐在床边时,她似乎很兴奋,一直说个没停。她从自己的身世谈起,说到早年理想的形成,以及由之而来的追求、彷惶、苦恼、破灭。“我在群众眼中是怎样一个形象,”她用被子捂着嘴很费力地说话,“这已是一件很肯定的事。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形象的完整性。我的话是否属实,请你表态。”笔者连忙用劲点头,直点得下巴磕在胸脯上,笔者表完态之后,寡妇就开始“呜呜”地痛哭,眼泪浸湿了棉被。笔者摇晃着她的肩头竭力想要安慰她,口里像哄婴儿一样发出“哦哦哦哦”的声音。没想到寡妇哭得更凶了,还不时用满含热泪和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笔者,噘着嘴、她的整个脸。此刻是那样的憔悴,消瘦,那样的遭人怜爱,如孩童般纯洁、天真,充满了信赖之情,于是笔者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也不知是谁先采取主动,反正笔者后来就钻进了寡妇那热烘烘的棉被里。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笔者有幸体验了寡妇那丰满动人的身体,当然并没有发生进一步的行为,因为那是违反原则的,而且寡妇本人对那种行为一贯深恶痛绝,笔者认为她只是寻找安慰和怜悯,仅此而已,再说她是多么的柔弱啊!疾病把她压垮了呢。这一次,她的整个精神彻底崩溃之后,她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深渊,她迫切地需要帮助,需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助她一臂之力,而笔者,荣幸地充当了这个骑士的角色,笔者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充满了光荣感和使命感。虽然笔者只是一个艺术家,但此举无疑地将笔者拔高了,简直就类似一个英雄了。从笔者接触寡妇的身体那一刻起,她就奇迹般地恢复了听力,于是相互间开始了交谈。笔者与寡妇在棉被中信誓旦旦,相约在今后的生涯中要永远相互支持,永远向对方提供援助。发完誓后寡妇就用自己的两腿紧紧夹住笔者的腿子,问道:“在此刻,请你聚精会神地体验一下,你不感到存在某种危险的诱惑吗?”笔者茫然。她又进一步暗示:“比如与性有关的一些事?”笔者自以为一下子就领悟了她的用意,于是坐起身来发表了一大通宏论。笔者引经据典,用了很多这样的成语和形容词:例如“精忠报国”、“杀身成仁”啦,例如“精神的伴侣”、“永恒的象征”啦等等,在旁人看来也许不无夸张,但在笔者本人看来恰如其分。这种演讲使得笔者十分振奋,热血沸腾,又像是进入了仙境般的心旷神怡,两袖清风。奇怪的是寡妇本人好像并不欣赏笔者的演讲,笔者越振奋,她的脸色就越阴沉发灰,到后来几乎是毫不关心笔者在讲些什么的了。她还粗鲁地打断笔者,问笔者是否感到被子里有种虫子在咬人?笔者演讲完毕时,寡妇沉着脸对笔者说:“两人挤在一床被子里不是太热了吗?我刚才正在诧异你是怎么会钻进我的被子里来的呢。”随后又侧转身去背对笔者,咕噜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什么地方钻出来这么一只乌鸦,噪死人啦。”笔者正在情绪高昂的时刻被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心,只好哀哀地恳求寡妇加以指点。不料寡妇骤然变脸,称笔者为“老鼠”,命令笔者“马上离开”,一边就用力朝笔者腰上踹了一脚,将笔者踹下了地,笔者只好无可奈何地暂且离开。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无可挽回的结局。
Q男士在夜间所表现的截然不同的个性是怎么回事呢?让我们重新回到前面那位坚强的女性的实地观察中去吧。那位女性在某一天夜里,听见Q男士的家里传出嚎啕痛哭的声音。为了弄个水落石出,该女性用一种极高超的方法钻入屋内,凝神细听达几个小时,发觉那对夫妻及两个儿子皆在梦乡之中,然而男人的哭声一直不断。这样看来,Q男士的悲痛是自发地产生于梦境之中,不能自制,从他本人的睡相看来,大有“挣扎之状”。女性潜伏至天明,等待Q男士从家中走出。她看见Q男士在太阳底下变成了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目光呆滞,两眼肿得如两个蒜球,而且还生出了一种妄想狂,就是总唯恐妻子跌倒在地上而变得过分殷勤,一看见路上哪怕有一块小石子,他也撞撞跌跌地冲到妻子前面去,踢开石头,然后如对待婴儿一般扶着妻子朝前迈步,自己仍旧诚惶诚恐的。另有一夜,女性在附近的树林中发现Q男士,她想上前搭话,却听见有两个人的声音。女性机灵地在一棵大树背后藏身,耐心耐烦地倾听良久,才知道此两人的对话是由Q男士一人完成。他看来掌握了一种特技,就是装出一种完全与自己不同的声音,或者说“假设一个对方”。在进行这种对话时,Q男士竟能达到如醉如痴的忘我地步,比如忽然用头部向一棵大树的树干撞过来。直撞得鲜血淌到脚上,流露出那种自暴自弃的决心;再比如用一块石头打击太阳穴,直击得冒出火星,然后将头部钻进一个狭小的树洞,在里面待至清晨。另外还有种种的表现,如吞吃树叶,泥土埋身等等。这些活动的自始至终都伴随着那种临终人的呜咽,令人毛发竖起。
Q男士的肉体后来终于一分为二,形成了“白天是鬼。夜晚是人”的恐怖局面。就是这种局面将他本人拖得肉身耗尽,形如骷髅。对于他体内这种隐疾早有所预感的X女士,后来也心肠冷酷地与他分道扬镳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听听X女士本人的某些议论,以对Q男士的疾病进一步深入了解。
当被妹子问及“前景”一事时,X女士一反常态,脸色阴沉,缄默良久,居然从两只久经考验的眼中徐徐滚出两颗液体来。“他将完蛋,”她抽抽噎噎地说、“结局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了。要知道这一段时间,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从来找不到他,我在屋顶上狂跑,搜遍了每一个墙角,总是一无所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往往意外地发现他在枯草丛中呻吟,瘦小,孱弱,骨头像细嫩的草茎,双眼全瞎了,眼珠呈现出无生命的淡白色。我知道在下午,我又会在十字路口遇见他,声音奇特的美男子。但是夜间的事是越来越蹊跷、暧昧,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它使得我周身轻飘。站立不稳,而且已经出现过一次失踪的事了。”
在谈及“病因”时,她是这样说的:“杀人的手术是在夜间完成的。阴间的风吹断筋骨,当我在屋顶上奔跑的时候……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不是另一样?”
她还于绝望之中说道:“只有一次他来到我的梦中。那是个面目全非的人,我权且将他认作他。他立在我的床头,‘滴哒、滴哒、滴哒……’哦!我大声向他叫喊:‘在下午,在十字路口,太阳晒着,你又出现在那个橱窗前面!’我这样喊着,替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