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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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三日纪行]谁见过和平建设时期的繁荣景象,谁就明白当年为什么要浴血奋战,也对无数先烈的牺牲感到一丝欣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高峡出平湖,当惊世界殊!全国上下处处宏伟工程,人人热血沸腾。整个机关立起直追,时不我待。以我为例,白日忙碌,夜里加班,稍有一点空闲即挥毫不停,写下大量歌颂新生活的诗词作品。这当然是受了国内大好形势的激励。总之人人思进,没有几个自甘颓唐的人。个别因为出书或演艺有名的人难免居功自傲,经我一番训斥,始能夹起尾巴做人。其实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如此简单的道理,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一经点拨就通。再则以我为例:之所以能够取得一些成就,绝不是因为具备了过人的天才,而仅仅是依靠组织,勤于实践罢了。
这期间参观东部渔业生产又有意外收获。当时匆匆登上一岛,却对凄凉之状印象颇深,于是心中忧虑民生。因一行过急离开,不能细细探察,格外于心不安。想不到后来工作日益繁巨,加上政治运动频仍,这一耽搁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五年前方能再次成行。那次正好有一位女士去东部出差,由她提出一路同行。我每次外出都有随员,这一回却甘愿辞掉他们。这一来既可省下一部分公帑,同时又可避免前呼后拥。领导者欲要了解基层民生实情,却又每每兴师动众,岂不矛盾?我对此流弊素感痛惜,并决心由己做起。古代微服私访之举,我们也不妨效法一二。
由该同志引路,搭乘便车轻装上阵,一路正好可以了解许多下情。该同志身高一米八五以上,面貌姣好,能说一口流利的京语,结婚数年尚未生育,性格爽朗。我出城不久即打消了她的某些顾虑,因为对我这样一位资历颇深的领导,年轻人初见必然有些畏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于长期实际工作中养成了一个本领,即总能使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再紧张,并能让其主动问话,尽量创造出一种谈笑风生的局面。我的基本做法就是:先故意做出极为严肃和老迈的姿态,比如唉声叹气、咳嗽、行动笨拙、不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等等——而后突然就活泼起来,也不妨与他们开一些过火的玩笑,使对方又惊又喜;随之对方也就非常放松了——这样又怎么会畏缩不前、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流畅呢?这说到底也是一种领导艺术,但不是短时间内所能掌握的。我们常常说要与群众打成一片,可见最难的还是身体力行。总之我们两个在外人看来既不像上下级( 她只是个股级干部 ),又不像夫妻关系,倒更像两小无猜的同乡突然于路上相遇了:你说我笑,咯咯有声,最高兴时我还把一块大白兔糖果塞到了她的衣领里!可见彼此已经多么融洽了啊!
这就为我们在海岛上的三日逗留创造了极好的条件。我一反常态地直抵目的地,不打搅地方官员,而只雇海上渔民做个向导,只为了看看盛世之期,当年见过的那些岛屿生活有否改善?我准备将此次考察实情写一报告,提供有关部门决策时参考。坐渔船登上雾中小岛,心中惊诧不已!原来二十余年过去,这里依然如旧,简直没有一丝改变!还是当年的草寮,还是那个道士模样的人,还是骨瘦如柴,下巴往前探去,灰尘满颈,一双眼睛呆若木鸡。他竟然像个懵懂,对国内外大事,比如美利坚伊拉克等一概不知。他每天里除了喝些自栽茶叶,再就是采些草药,吃的是随手可觅的鱼虾和海草。我认真端量时才发现:他与二十年前所见的面貌无甚变化!老天,据此推论这人少说也有一百多岁了!那时当地渔民都说岛上有逃避公社劳动、闭门修炼的异人,今天可见所言不虚。他对自己的真实岁数遮遮掩掩,想必是害怕。其实对其不必过分追究,因为他如果真的以自身的实践修行成功,也算对人民的最大贡献。他的所有方法一旦成熟,为什么就不能贡献出来?须知革命工作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分工的不同,他虽然逃离了公社劳动,但就贡献来说又怎么会少于一般群众?所以我当时虽未公开地给予鼓励和提倡,但内心里还是相当默许的。当然,对此过分提倡也不宜,因为这毕竟不是大多数人所能办到的事情。
小岛上长满了棘子和酸枣,有一些海蚀穴,里面铺了茅草,显然是常常有人来坐。我心上一动,马上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洞里独坐修行——但我不便直接询问,只是谈一些日常生活与生产情况。我盘腿坐在茅草上,以便让他触景生情,自动说出一点修炼的事情。可惜这人戒备心太重,始终没有流露什么。吃饭时,他招待我们的竟是最粗的饭菜:半生的鱼片和海带之类,外加玉米窝窝,难以下咽。我像他一样两手一攥就吃起来,同行的女伴却终于弄得呕吐,然后吃起了带去的方便面。不过我注意到这人于饭后吞食了两粒药丸,若无其事地抹抹嘴巴。后来我与之谈起了徐福,对方马上两眼放光。夜里我与他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女伴也在一边眠下。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通铺在当地常见,因为可一溜儿排开多人或三人以上,原则上是可以男女同眠的。
我讨来四粒药丸,服了三粒,另一粒留待回城化验。服药片刻即觉浑身发热,下体大胀。我用力忍住,而后反复询问他的年纪,对方只伸出两根指头。这当然是二百岁的意思!我大惊失色,再问,对方却说是八十有二。我明白,他后悔刚刚说了实话。接下的时间我们又看了岛上四处,特别关心饮水卫生和医疗诸项,发现水为天然矿泉,而良药就是百草。至于那些铺了草的洞穴,则随处可见。晚饭时我帮他抱柴做饭、提水,早晨又帮他掏茅厕。这些活计令女伴大为反感,后来也许总算明白过来:我作为一名高级干部尚且能身先士卒,她自然深受教育,于是一同干了起来。
第二天老人即受感动,带我们看了他打坐的地方,还教给我们制作强身的药丸。中午时分天气晴好,他又驾船载我们去了临近的一个小岛,原来那里还有两户人家,都是打鱼为生;其中一人是个五十左右的老太太,对我们颇好。我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与老人的关系颇不寻常。询问才知道,这些散在岛上的人士大多与徐福有关,是他老人家当年出海落下的,这就好比革命队伍中途掉队的人——这些人虽然意志远不及随队伍走到底者,但毕竟还是要比一般群众进步许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既然散居在岛上,那么长生的秘诀总还会有一些吧。
第三天由精神勃勃的老人带路划船,又访了十几里外的雾中小岛。这些岛大半没有人烟,谈不上组织生产,自然也没有民生问题;但我一直在想日后怎样开发——旅游或其他方面有何作为?在小岛上闲遛时我终于乘其不备,又一次问到了他的年龄,这一次他因为毫无戒备,把二十年前的年龄脱口吐了出来!老天,这一推算他真的已经有一百四十多岁了!我退开一步端量,发现他银须飘飘,不是仙人又是什么?我忍住心中大惊,在心中暗暗思量:这一次微服私访本为体察民情、了解海岛现代化建设而来,想不到却有了更为重要的发现!
当夜仍回到通铺上安歇。尽管一天奔波已十分疲累,但我和她还是趁老人睡去的时候,认真地讨论了一些养生事项,特别谈到了徐福求仙与这些雾中小岛的关系……半夜里我们拨灯坐起,只顾将其中的难点和疑点记在了本子上,彼此连衣衫不整都未在意。所幸的是,她始终能够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些很容易引起误解的领域,今夜一改平时的嬉笑脾性,神情专注地做着笔记。于是我那一刻心中即明白了:这的确是个悟性过人的、能够吃苦耐劳的、可以长期合作的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