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欲望到需要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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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了时势权力使我又想到关于社会变迁另一问题,也就是现在我们常常听到的社会计划,甚至社会工程等一套说法。很明显地,这套名字是现代的,不是乡土社会中所熟习的。这里其实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变化,如果我们要明白时势权力和长老权力的差别,我们还是在这方面加以探讨。人类发现社会也可以计划,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也就是说人类已走出了乡土性的社会了。在乡土社会里没有这想法的。在乡土社会人可以靠欲望去行事,而在现代社会中欲望并不能作人们行为的指导了,发生“需要”,因之有“计划”。从欲望到需要是社会变迁中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让我先把欲望和需要这两个概念区别一下。
观察人类行为,我们常可以看到人类并不是为行为而行为,为活动而活动的,行为或是活动都是手段,是有所为而为的。不但你自己可以默察自己,一举一动,都有个目的,要吃饭才拿起筷子来,要肚子饿了才吃饭……总是有个“要”在领导自己的活动;你也可问别人:“为什么你来呢?有什么事么?”我们也总可以从这问题上得到别人对于他们的行为的解释。于是我们说人类行为有动机的。
说人类行为有动机的包含着两个意思,一是人类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可以控制的,要这样做就这样做,不要这样做就不这样做,也就是所谓意志;一是人类在取舍之间有所根据,这根据就是欲望。欲望规定了人类行为的方向,就是上面所说要这样要那样的“要”。这个“要”是先于行为的,要得了,也就是欲望满足了,我们会因之觉得愉快;欲望不满足,要而得不到,周身不舒服。在英文里欲望和要都是want,同时want也作缺乏解。缺乏不只是一种状态的描写,而是含有动的意思,这里有股劲,由不舒服而引起的劲,它推动了人类机体有所动作,这个劲也被称作“紧张状态”,表示这状态是不能持久,必须发泄的,发泄而成行为,获得满足。欲望—紧张—动作—满足—愉快,那是人类行为的过程。
欲望如果要能通过意志对行为有所控制,它必须是行为者所自觉的。自觉是说行为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欲望一层上说这是不错的,可是这里却发生了一个问题,人类依着欲望而行为,他们的行为是否必然有利于个体的健全发展,和有利于社会间各个人的融洽配合,社会的完整和持续?这问题在这里提出来并不是想考虑性善性恶,而是从人类生存的事实上发生的。如果我们走出人类的范围,远远地站着,像看其他生物一般地看人类,我们可以看见人类有着相当久的历史了,他们做了很多事,这些事使人类能生存和绵续下去,好像个人的健全发展和社会的完整是他们的目的。但是逼近一看,拉了那些人问一问,他们却说出了很多和这些目的毫不相关的欲望来了。你在远处看男女相接近,生了孩子,男女合作,抚养孩子,这一套行为是社会完整所必需的,如果没有孩子出生,没有人领孩子,人类一个个死去,社会不是会乱了,人类不是断绝了么?你于是很得意去问这些人,他们却对你说:“我们是为了爱情,我们不要孩子,孩子却来了。”他们会笑你迂阔,天下找不到有维持人类种族的欲望的人,谁在找女朋友时想得着这种书本上的大问题?
同样地,你在远处看,每天人都在吃淀粉、脂肪,吃维他命A、维他命C,一篇很长的单子,你又回去在实验室研究了一下,发现一点不错,淀粉供给热料,维他命A给人这个那个,——合于营养,用以维持生命。但是你去找一个不住在现代都市的乡下老问他,为什么吃辣子、大蒜,他会回答你:“这才好吃,下饭的呀。”
爱情,好吃,是欲望,那是自觉的。直接决定我们行为的确是这些欲望。这些欲望所引导出来的行为是不是总和人类生存的条件相合的呢?这问题曾引起过很多学者的讨究。我们如果从上面这段话看去,不免觉得人类的欲望确乎有点微妙,他们尽管要这个要那个,结果却常常正合于他们生存的条件。欲望是什么呢?食色性也,那是深入生物基础的特性。这里似乎有一种巧妙的安排,为了种族绵续,人会有两性之爱;为了营养,人会有五味之好。因之,在十九世纪发生了一种理论说,每个人只要能“自私”,那就是充分地满足我们本性里带来的欲望,社会就会形成一个最好、最融洽的秩序。亚当斯密说,“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手”会安排个社会秩序给每个为自己打算的人们去好好生活的。
这种理论所根据的其实并非现代社会而是乡土社会,因为在乡土社会中,这种理论多少是可以说正确的,正确的原因并不是真是有个“冥冥中”的那只手,而是在乡土社会中个人的欲望常是合于人类生存条件的。两者所以合,那是因为欲望并非生物事实,而是文化事实。我说它是文化事实,意思是人造下来教人这样想的。譬如说,北方人有吃大蒜的欲望,并不是遗传的,而是从小养成的。所谓“自私”,为自己打算,怎样打算法却还是由社会上学来的。问题不是在要的本身,而是在要什么的内容。这内容是文化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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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计奔波的人力车夫
我说欲望是文化事实,这句话并没有保证说一切文化事实都是合于人类生存条件的。文化中有很多与人类生存条件无关甚至有害的。就是以吃一项来说,如果文化所允许我们入口的东西样样都是合于营养原则的,我们也不至有所谓毒物一类的东西了。就是不谈毒物,普通的食品,还是可以助证“病从口入”的说法。再说得远一些,我常觉得把“生存”作为人类最终的价值是不太确切的。人类如果和其他动植物有些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在我看来,就在人在生存之外找到了若干价值标准,所谓真善美之类。我也常喜欢以“人是生物中唯一能自杀的种类”来说明人之异于禽兽的“几希”。——但是,人类主观上尽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价值,文化尽管有一部分可以无关及无益于人类的生存,这些不合于生存的条件的文化以及接受不合于生存条件的文化的人,却在时间里被淘汰了。他们不存在了。淘汰作用的力量并不限于文化之内,也有在文化之外的,是自然的力量。这力量并不关心于价值问题;美丑,善恶,真伪,对它是无关的,它只列下若干条件,不合则去,合则留。我们可以觉得病西施是美,但是自然却并不因她美而保留她,病的还是要死的,康健才是生存的条件。自然不禁止人自杀,但是没有力量可以使自杀了的还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