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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的冬天是可诅咒的。它是生铁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蛊的幽明,是黑龙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旷野里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顶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盖。
那一年冬天,我父亲瀛台檀灭的四旗人马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地归来,在这些猎手们卸下千多只肥硕的丽角羊时,让瀛棘人短暂地喘了一口气,但从北冥冰川而来的白茅风紧接着刮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风是白颜色的,它呼啸着横滚过八百里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铁一样坚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阳变成了苍白的小点,在地平线上逡巡,似乎对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这股冰冷的朔风以一条直线前进,如同木匠的墨斗线一样笔直,它滑过浩瀚无边的瀚州边缘,滑过冰冷的寒风谷,把正在那里作战的十万人马冻成了僵硬的冰晶。
雾凇起来了。它笼罩在天地之间,四野茫茫,没有出路也没有来路。赤蛮的伤刚好。他总是急匆匆地要为他的主子做些什么,如果无法冲锋陷阵,他就准备与风雪搏斗。他没有办法和茫茫的雾搏斗。冰冷的雾气荡漾在他的四周,咬啮他的肌肤,侵蚀他的关节。他在幽暗的热气腾腾的卡宏里发狂一样地呼喊吼叫,许多人都听到了。
但就是无事可做。
我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说什么。那时候,我刚学会把拇指塞进嘴里,这样,在大人忽略的时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发觉自己很重要,因为总有许多人围着我转。在过去每一名大君血统的王子总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着,现在虽然人数少了,但我依旧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人们在我耳边发出的咳嗽声和衣服的摩擦声。他们从来不会把我忘记。
与此同时,我又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这些奴婢们在用她们的手给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给我嘴里送上精心调配过的食物,给我的脸上和皮肤上擦上麝香和油调制的软膏,她们的目光时刻不离我的左右,却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我希望干什么。除了楚叶外,她们没有人真正地低下头来认真地看我。即便是楚叶,我想,她也从来没明白过我要什么。
我仰着脖子纯洁无瑕懵懂无知地望着星辰起落人事来去。我看到我的母亲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时间能探过头来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剥夺去我母亲的美丽和端庄,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她让自己在污秽脏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内务外务如今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颜和贵族们对她敬重有加,老百姓们则忘记了她的异族身份,说她是先祖的神灵派下来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这样,让瀛棘王不喜欢她。他是气拔山河的伟丈夫,单骑冲临敌方如林的刀戟时,他不动声色,如同恒日横过天际;但当铁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战马低头在马棚里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我数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里长长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气,呼出的白气像龙一样萦绕着空气里,他的目光和赤蛮一样发狂。只有一个女人把冰冷的长胳膊放在他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才会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那个女人已经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几次在楚叶面前,在这个和她一样来自遥远的蛮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对着镜子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