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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胡尔达时大约十五岁,那时母亲已经去世两年半了,我是黝黑人群中的一个白脸小丑,魁梧巨人中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人中一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农业劳动者中的一个蹩脚诗人。我所有的新同学都拥有健康的头脑与体魄,只有我,在几近透明的身子上长着一个富于梦幻的头脑。更为糟糕的是,有那么几次,他们撞见我坐在基布兹偏僻的角落画水彩画,或者是躲在赫茨尔之家一楼读报室后面的自习室里写写涂涂。麦卡锡主义谣言开始传播,说我和自由党有些联系,我成长在一个修正主义家庭,怀疑我和可恨的蛊惑人心的贝京、劳工运动的主要敌人不清不楚。总之,接受扭曲教育,遗传基因混乱,不可救药。
我来胡尔达,实则因为我反叛父亲,他的家人也不帮我。我没有因背叛自由党受到表扬,没有因在爱迪生礼堂听梅纳赫姆·贝京演讲时不能自控地哈哈大笑得到赞赏,《皇帝的新装》众人当中那个勇敢的小男孩,在胡尔达这里遭到怀疑,人们认为他被刁滑的裁缝收买了。
我白白地在干农活时努力表现突出,读不好书。我白白地努力像烤牛排一样烤炙自己,像其他人那样晒得棕红。在参加时事讨论时,我白白地把自己展示为胡尔达最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如果不是整个劳动者阶级中最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的话。什么也帮不了我,在他们眼里,我是某种外星人,于是同班同学无情地侵扰我,让我放弃奇怪的生活方式,变成他们那样的普通人。一次,他们派我深夜不拿火把跑步赶到牛棚检查,回来汇报是否有奶牛发情,需要公牛紧急关照。还有一次,他们让我值班清洗厕所。还有一次派我到儿童农场为雏鸭鉴定雌雄。我绝对没有忘记自己来自何方,我不会误解我身在何处。
至于我,我毕恭毕敬地接受一切,因为我知道,摆脱耶路撒冷并痛苦地渴望再生,这一进程本身理应承担苦痛。我认为这些日常活动中的恶作剧和屈辱是正义的,这并非因为我受到自卑情结的困扰,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们,这些经历尘土与烈日洗礼、身强体壮的男孩,还有那些昂首挺胸的女孩,是大地之盐,大地的主人,宛如半人半神一样美丽,宛如迦南之夜一样美丽。
除我之外。
人们没有因为我晒得黝黑而受蒙骗,他们一清二楚——我自己也清楚——即使我的皮肤最后晒成了深褐色,但内心依然苍白。尽管我学会了用软管灌溉草田,开拖拉机,用老式捷克步枪打靶,但我仍未成功地去掉污点,透过我披在身上的所有伪装,你仍然可以看到那个软弱、温柔、多话的城里孩子,他富于幻想,编造千奇百怪的故事,那些故事从来没有发生,也从来不会发生,不会让这里的人感兴趣。
然而,在我看来,他们都值得称道,这些大男孩可站在二十米外用左脚把球踢进,眼睛眨也不眨便把鸡脖子拧下来,夜里闯入店铺小偷小摸一些供应品,举行午夜盛宴,那些勇敢的女孩子可以背着三十公斤的背包行军三十公里,之后仍然留有充足的精力跳舞跳到深夜,蓝裙子急速旋转,仿佛重力本身满怀敬意停了下来,而后和我们围坐在一起,直至天明,顶着满天星斗,为我们歌唱,唱令人心碎的歌,轮唱两部、三部,背对着背唱,在唱歌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热情,的确可以让你神魂颠倒,因为那么纯真,那么超凡脱俗,犹如合唱中的天使那么纯洁。
是啊,确实,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好高骛远,不要插手注定比你强的人的事。确实,人生来就是平等的,这是基布兹生活的基本原则,但是爱情领域属于自然界,不属于主张人人平等的基布兹委员会。爱情领域属于强劲的雪松,不属于小草。
然而,俗话说即使一只猫也可以看国王。于是我终日看他们,夜晚躺在床上也看他们,当我闭上双眼时,我从未停止看他们,那些头发蓬乱的美人。注我尤其要看女孩子。怎么看呢?目不转睛,目光火辣。甚至在睡觉时,我瞪大两只依依不舍的牛眼无助地看她们。不是因为我怀揣错误的希望,我知道她们注定不属于我。那些男孩是高贵健美的牡鹿,而我则是一条可怜虫,女孩子们都是仪态优雅的瞪羚,我则是在篱笆后嗥叫的迷途胡狼。在他们当中——如编钟上的钟锤——是尼莉。
这些女孩个个像太阳光芒万丈,个个如此,但是尼莉——始终为抖动的欢乐之环萦绕。尼莉走在小路上,草坪上,丛林里,花圃间,总是不住地唱歌,在走路时为自己歌唱。即使她走路时没有唱歌,但样子也像在歌唱。她怎么了,有时我在饱经磨难的十六岁少年的心灵深处问自己,她为什么总是歌唱?这世界究竟好在哪里?如何“从如此残酷的命运/从贫穷与忧伤/从陌生的昨天/和无法预见的明天”,一个人竟能汲取如此的“生命乐趣”?她是否听说“以法莲山注/收到新的年轻受难者/……正像你一样/我们为民族奉献生命……”?这是个奇迹。它险些将我激怒,又令我为之着迷:像只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