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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前厅,我被一种敬畏之情攫住,仿佛心脏本身受命般地脱掉鞋子,穿袜子走路,踮起脚尖,礼貌地呼吸,紧闭双唇,适度得体。
在前厅里,除了一个带弯曲枝杈的棕色衣帽架立在前门口,还有一面小墙镜,一块黑色编织地毯,其他空间都被一排排的书占满:从地面直通天花板的一个个架子上放满了书。我从字母上认不出这些书是用哪种语言写成的,书直立摆放,还有一些书躺在它们的头顶,丰满而灿烂夺目的外国图书自如地舒展着身子,而其他可怜巴巴的图书则局促地挤在一起窥视着你,躺在那里,像非法移民挤在外国轮船的上下铺里。厚重体面的图书用烫金皮革封面装订,稍薄一点的书籍用薄纸,俨然光彩照人气度庄严的绅士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它们周围、中间和身后的是一本本汗流浃背的小册子、传单、活页印刷品、选印本、期刊、日报和杂志,犹如总是聚集在随便哪个广场和市场的嘈杂人群。
前厅里有扇窗子,透过令人想起隐居者小屋的铁把手,观看着花园里忧郁的叶子。琪波拉伯母在厅里接待我们,也在这里接待所有的客人。她是位可人的老太太,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身穿一条银灰色长裙,肩披一条黑色披肩,非常俄国化,一头白发挽在脑后,梳成整整齐齐的小髻,迎上双颊依次接吻,和蔼的圆脸朝你露出欢迎的微笑,总是先向你问好,通常不等你回答,就直接切入我们亲爱的约瑟夫的情况,要么说他又是彻夜未眠,要么就是旧病复发后胃又恢复了正常,要么就是刚从宾夕法尼亚一位赫赫有名的教授那里收到了一封特别好的来信,要么就是明天以前得给拉维多维奇的杂志完成一篇重要的长文,要么就是决定对希伯来文学批评家艾西格·希尔伯施拉格的再次伤害不予理睬,要么就是终于决定对“和平契约”注那些领袖的谩骂予以毁灭性还击。
消息公告发布后,琪波拉伯母甜美地一笑,带我们去见伯伯本人。
“约瑟夫正在客厅等着你们呢。”她向我们宣布时会发出一阵笑声;不然就是“约瑟夫已经和科鲁泊尼克、内塔尼亚胡夫妇、约尼特赫曼先生和肖赫特曼一家待在客厅里了,还有一些贵客正在赶来”。有时她说:“从早晨六点他就囚在书房里,我甚至得把饭给他送过去,可没关系,没关系,你们现在尽管去,去找他,他肯定会高兴的。他看见你们总是那么高兴,我也高兴,让他稍微停一下工作,休息一会儿对他比较好,他在毁自己身体哩!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
前厅开有两扇门。一扇直通向客厅兼饭厅,窗格玻璃上有花纹雕饰;另一扇沉重而阴暗,把我们引向教授的书房,有时书房又被称作图书馆。
约瑟夫伯伯的书房在我这个孩子的眼中,像通往某座智慧之宫的前厅。爸爸一次悄悄对我说,在伯伯的私人图书馆里,有两万五千多册藏书,其中包括无价的古代巨著,我们最伟大作家和诗人的手稿,为他个人签名的首版书,采用各种手段偷运出苏维埃敖德萨的经卷,价值连城的收藏品,宗教与世俗书籍,近乎所有的犹太文学作品和大量的世界文学作品,伯伯在敖德萨购买的图书,或者是在海德堡得到的图书,他在洛桑发现或在柏林和华沙所找寻到的图书,他从美国订购的图书,以及只在罗马教廷图书馆才有的图书;其语言包括希伯来语、阿拉米语、叙利亚语、古希腊语、现代希腊语、梵语、拉丁语、中世纪阿拉伯语、俄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波兰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及我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语言和方言,比如说乌加里特语、斯洛文尼亚语、马耳他语以及古教会斯拉夫语。
图书室有种庄严肃穆,数十个书架那笔直的黑线条从地面伸向天花板,甚至伸向门道和窗户,某种沉静庄重的辉煌,不允许草率和轻浮,对我们大家都有一种压迫感,就连约瑟夫伯伯本人,在这里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
伯伯那巨大图书室里的气味将会伴随我整个人生:七种隐藏的智慧那散发泥土气的诱人气味,献身学术的恬静世俗生活气味,还有秘密隐士生活从最深的智慧井里滚滚涌出的幽灵般的沉寂,先贤们的窃窃私语,埋没已久的学者们的秘密思想迸发而出,对前代人欲望的冷峻抚慰等气味。
也是从书房,透过三个高高的窄窗,可以看到过于繁茂的幽暗花园,花园墙外便是满目荒凉的朱迪亚沙漠,嶙峋的石丘滚滚泻向死海。花园外围柏树参天,青松瑟瑟,苍松翠柏中不时长有欧洲夹竹桃、野草,未经修剪的玫瑰花丛,布满尘埃的金钟柏,昏暗的沙石小径,一张花园木桌历经多次冬雨后已经腐烂,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楝树已经半枯。即便是在夏季最炎热的日子,这座花园里也有几许俄罗斯式的冬意,令人沮丧。没有子嗣的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用厨房里的残羹剩饭喂养园中的猫,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出来到哪里漫步,也没看见他们谁会在徐徐晚风中坐在那两把褪色的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