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 (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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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51年第2期。
这是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有在天气长期稳定的时候才有。从清早起天空就是明朗的。朝霞不是像火一样燃烧,而是泛着柔和的红晕。太阳——不是像炎热的旱天那样火红、火辣辣的,不是像暴风雨前那样的暗红色,而是明媚的、灿烂可爱的——在一片狭长的云彩下冉冉升起,迸射出明丽的光辉,随即进入淡紫色的云雾中。长长的云彩上部那细细的边儿亮闪闪的,像弯弯曲曲的蛇,那光彩好像刚刚出炉的银子……可是,瞧,那亮闪闪的光芒又迸射出来——于是一轮巨大的光球又愉快、又雄壮,像飞腾似的升上来。中午前后常常出现许许多多圆圆的、高高的云朵,灰色中夹杂着金黄色,镶着柔和的白边儿,像无数小岛,散布在泛滥无边的河上,周围绕着一条条清澈的、蓝湛湛的支流,这些云朵几乎一动也不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许多云朵互相靠拢着,拥挤着,云朵与云朵之间的蓝天已经看不见了,但是那一朵朵云彩也像天空一样蓝,因为这些云彩也渗透了光和热。天际是淡淡的,紫灰色的,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四周围都是一样,哪里也不阴沉,哪里也没有雷雨的迹象,只是有的地方从上到下挂起淡蓝色的长幡:那是飘洒的蒙蒙细雨。到傍晚,这些云彩渐渐消失,那最后一批云朵,黑黑的,烟雾蒙蒙的,经落日一照,宛若一球一球的玫瑰。在太阳像升起时那样静静地落下去的地方,血红的余晖在暗下来的大地上空停留了不大一会儿,金星就像有人小心端着的蜡烛一样轻轻颤动着在那儿闪耀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很柔和——浅淡,而不是浓艳——一切都带有亲切感人的意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有时也热得厉害,有时在坡地上甚至像在蒸笼里一样,但是风会把积攒起来的热气吹散、赶走,而一股股旋风——那是天气稳定时必定常常出现的——也会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在大路上游荡,穿过一块块耕地。干爽而清净的空气带有野蒿、割倒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一点潮气。这种天气正是庄稼人收割庄稼时所盼望的……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到图拉省契伦县去打松鸡。我找到并且也打到很多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难受,然而等到我终于下决心回家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寒冷的阴影在虽然已经有夕阳残照但还明亮的空中开始变浓,开始扩展了。
我快步穿过长长的一大片灌木丛,爬上一座小山包,看到的不是我意料中右面有橡树小林、远处有一座矮矮的白色教堂的那片熟悉的平原,却是我不熟悉的另外一片地方。我的脚下有一条狭窄的山谷伸展开去,正对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杨树林,像陡壁似的矗立着。我大惑不解地站住脚,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哎呀,”我心想,“我完全走错了,太偏右了。”我一面因为自己走错感到惊讶,一面迅速走下山包。我立刻被笼罩在令人不快的、动也不动的潮气中,好像进了地窖。谷底的茂密的青草全都湿漉漉的,呈现一片白色,像平平的桌布,走在上面有点儿可怕。我急忙爬上另一面坡,向左拐弯,贴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已经在入睡的山杨树顶上来来回回飞着,在苍茫的天空神秘地盘旋着,颤动着。一只迟归的小鹰敏捷地、直直地在高空中飞过,赶回自己的窝里。“我只要走到那一头,”我心想,“马上就有路了,可是我已经走了一俄里左右的冤枉路!”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那一头,可是这里什么路也没有。我面前是一大片一大片不曾砍过的矮矮的灌木丛,再往前,可以远远地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我又站了下来。“怎么有这样的怪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就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走的,往哪儿走的……“哈!这不是巴拉欣灌木林吗!”最后我叫起来,“就是的!那大概就是辛杰耶夫小树林……可我这是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得这么远?……真奇怪!现在又得往右走了。”
我就朝右走,穿过灌木林。这时候夜色像大片阴云似的越来越迫近,越来越浓了,仿佛随着夜雾的升起,黑暗也从四面八方升起,甚至也从高处往下流泻。我发现一条没有走成路的、长满草的小道,我就顺着小道走去,一面留心向前面注视着。四周围很快地黑下来,静下来,只有鹌鹑偶尔叫两声。有一只不大的夜鸟舒展着柔软的翅膀,悄没声息地、低低地飞着,几乎撞到我身上,便惊慌地朝一旁飞去。我出了灌木林,来到田野上,顺着田塍走去。我已经很难分辨稍微远些的东西。四周田野白茫茫一片。再远处,出现阴沉沉的黑暗,一大团一大团地渐渐迫近前来。我的脚步在动也不动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声音。暗淡下来的天空又变蓝了,不过这已经是夜晚的蓝。星星在天上闪烁、颤动起来。
我先前认为是小树林的,原来是一个黑黑的、圆圆的山包。“究竟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又出声地自问了一遍,并且第三次站了下来,用询问的神气看了看我的英国种黄斑花狗季安卡,因为狗在所有四条腿动物中肯定是最聪明的。但是这最聪明的四条腿动物只是摇摇尾巴,泄气地眨巴了几下疲倦的眼睛,并没有给我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我面对着狗感到惭愧起来,于是我拼命朝前走去,就好像我恍然大悟,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我绕过山包,来到一块不很深的、周围都翻耕过的凹地里。我立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凹地形状像一口几乎完全合格的铁锅,锅边缓缓倾斜,底部矗立着几块很大的白石头——仿佛它们是爬到这儿来开秘密会议似的——这里是如此寂寥,如此僻静,这儿的天空如此单调,如此凄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有一只小野兽在石头中间有气无力地、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我急忙回过头爬上山包。在这之前我一直抱着希望,满以为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时我才认定完全迷了路,再也不想去辨认几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附近一些地方,只管一直往前走,借着星光,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吃力地拖着两条腿,就这样走了半个钟头左右。似乎我有生以来没有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不论哪里,没有一星火光,没有一点响声。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又是一个,走过一片田野还是没有尽头的田野,一丛丛灌木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竖立在我的鼻子前面。我走着走着,已经打算在什么地方躺下来,等天亮再说,这时突然来到一处悬崖边,往下看深不见底。
我急忙缩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透过朦胧的夜色,看到下方远处有一片大平原。一条大河从我脚下成半圆形延伸开去,围绕住这片平原。河水那钢铁般的反光有时隐隐约约闪烁一阵,显示河水的流向。我所站的山冈突然低落,形成几乎垂直的悬崖。山冈的巨大轮廓黑魆魆的,在苍茫的夜空中显得非常突出,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座悬崖与平原形成的角落里,在流到此处便像一面黑镜子似的一动不动的大河边,在陡峭的山脚下,有相互靠近的两堆火迸射着红红的火焰,冒着烟。火堆周围人影幢幢,有时清清楚楚映照出一个小小的、鬈发的头的前半面……
我终于弄清了我来到什么地方。这片草地叫别任草地,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的……但是要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在夜里。两腿已经累得发软了。我拿定主意要到火堆跟前去,跟那些人在一起,等到天亮。我把那些人当成牲口贩子。我平平安安地来到下面,但我还没有放开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老大的长毛白狗恶狠狠地叫着向我猛扑过来。火堆旁响起清脆的孩子声,有两三个孩子很快地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诘问。他们跑到我跟前,立刻把特别对我的季安卡的出现感到惊讶的两条狗唤回去,我也走到他们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