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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溪只和客人清谈,在室内绕圈子,大放厥词,说军阀的笑话,叫他们老张、小张、老冯、老蒋。琵琶想听,政治却无聊乏味。尽管置之不理,压力还是在的。“救国”的呼声直上云霄。爱国之于她就如同请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样。天生的谨慎,人人都觉得神圣的,她偏疑心,给硬推上前去磕头,她就生气。为什么一定得爱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爱?人家说上海不是中国。童年住过的天津也说跟上海一样。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是可怕的内地,能在城里耗着就决不去?
亲戚赞过内地好:“学校更好,有纪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么虚荣,成天净想着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这里。”
舅舅也老说要迁到内地去。“过日子容易,鸡呀肉呀菜呀都新鲜便宜,人也古道热肠。请你过去住上一个月,一大家子都带去,也不觉得什么。有古风。”
说是说,并不去。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强。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而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想想国家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你多少,”她在哪里读到过,“你的传统,你的教育,舒适的生活,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你怎能不爱国?”
她只作修辞,而不是现实。国家给她这些因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干的女儿,难道还要感激八岁大就饿肚子,一头纺纱一头打盹?从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让太阳烤得既瘦又长得像油条?
“那些学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绕圈子一壁跟孩子们说,“就学会了示威、造反、游行到南京请愿。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偏不念。”
这点琵琶同意,正喜欢上念书。有比先生和书本更恐怖的事,家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何时开始的她说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