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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X女士作为我们的代表,这件事曾引起过很多人的反感。这些年来,X一直是作为一个对抗性的人物存在于五香街的,要说她一下成了群众的代表,每个人都觉得不能习惯。一种新思想、新观点的诞生总要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这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这种对抗持续了几个月之后,X终于以群众代表的身份进入了历史史册。我们这样说,读者一定觉得好不奇怪,从常识上来说,这种观点无法成立,破绽百出,并使人怀疑这其中有鬼。一个天外来客,一个被排斥于群众团体之外的异己分子,一个怀着谋杀阴谋处处与众人作对的家伙,一个诱使青少年犯罪的教唆犯,一个道德品质败坏的女流氓,一下子成了人民代表!真叫人不寒而栗啊。但新观点终于诞生了,并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下来了,思想的改造是于不声不响中暗中完成的。今天,当外地代表团的成员们走进秩序井然的五香街作实地考察时,市民们大言不惭地声称:“曾经有过的X女士,已被选举为我们大家的代表,这件事很值得一提,这标志着历史的转折。”接下去就有那么一两个人拉住代表们的衣袖子,拖他到街道边去“畅谈”。觉醒了的群众在畅谈中发出了这种很有份量的议论:“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对X的那一套有本质上的了解,我们对那一套实在熟悉得很,从未有过什么大惊小怪的。X所犯的根本错误只在于她没有时间观念,她完全混乱了,对我们今天的社会秩序视而不见,把一切全弄糟了。只要设想一个实验,将她这一套搬到未来的社会里去,我们就会发现,她所做的,其实是我们早就想到了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勇气释放我们的原始本能,没有勇气藐视陈规罢了,并且这种勇气又是毫无必要、处处坏事的,只有疯子才会具备这种勇气。从本能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天生的有一种破坏性,只是从我们一生下来,就受到了良好的制约,将欲望引上了正路,我们才变成这种有教养的人。X所做的一切,并没什么新东西,那是我们早就先造成,早就所欲的,我们克制了原始的欲望,将它放到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中去释放,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我们在考虑X的种种行为时,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贴近感、亲切感呢?会觉得这个女性与我们生死攸关呢?我们细细地想到了有关她的一切之后,发现她原来是在作一场拙劣的表演,表演我们在将来社会里所要做的一切,这也是我们在现在的社会里没有勇气去做的一切。这一切,我们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们不做,只因为我们是有教养的民众,不是野人。我们谁也不想出风头,不想被人背后议论,所以谁也未曾做出X这种出格的举动。以我们的才能而言,我们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去表演,都能比X出色好几倍,X不过是投机取巧,做了众人所不屑、不愿做的事罢了,我们能做得更好!凭我们的才能,以及我们清晰的时间观念,在将来的有一天,我们要开始那种真正的演出。今天我们选举X当代表,倒不是因为她才能出众,或她正确地代表了我们(这里要强调一下:她的表演的确是拙劣的),我们之所以选举她,只是因为她先于我们表演了我们将表演的题材。我们不是好妒忌的人,一种新形式产生了,哪怕它是何等的幼稚、单薄,甚至反动,我们都会明智地容纳下来,给它一席地位,直到它在发展中消融。在这个意义上说,X是有她的进步作用的,不管她表演得如何,我们都要选她当我们的代表,这体现了我们团体的宽容精神。代表同志们,你们现在所感兴趣的,不应当是X女士所表演的内容,而是她的外在形式,那就是我们全体的形式,正式的演出还未到来,在将来社会的舞台上,我们将使全世界震惊。”大家对代表畅谈了自己的感想之后,就排成长队去请X讲演,因为她已被公认为群众代表了。
X正在炒房里洗蚕豆,满头大汗的。群众默默地停在外面,A博士和B女士走进去传达了大家的心愿。快嘴快舌的B女士一边帮X洗蚕豆一边向她解释说,对于她的精彩的讲演,在从前的确是产生过那么一次大的误会,群众对她作出过某些不当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她,这一点也不奇怪,这正是一种新东西诞生必然面临的局面。请她理解人民的举动,因为他们的本意是要保护她,她可不要因为这些误会就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去。经过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她的某些形式已逐渐为人民所接受了,大家已在心目中将她看作“未来派”,愿她不要小看了这份信任,未来派即是代表人民的未来,这是非常光荣的。作为B女士的她,已经为群众的利益工作了这么多年头,贡献了整个的青春,差不多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可是直到今天,她还未捞到类似的美称,还只不过是无名小卒B女士,而她,无功受禄,什么也没干,只不过跳上一个石凳随便说了几句话,诈作受伤状在屋里躺了一个月,一下子就得到这么高的荣誉,不但当代表,还冠以“未来派”的桂冠。她不要以为这是她理当享受的荣誉(想想五香街那些默默为群众工作的无名英雄吧),一点也不是,她只是碰中了机会,交了好运罢了。在从前对她实行的那一次改造中,B女士的确得罪过她,那完全是为了公众的利益,那次改造的行动是非常正确的,没有那次改造,她今天成不了代表,也当不了未来派,她不但不应记恨妇女们的那次行动,还应好好感谢才是,她今天的一切荣誉全是由妇女同志们促成的,而这些促成她的人至今什么好处也未得到。就冲这一点着想,她也应当履行她的演讲义务,难道她就没有过良心的不安和谴责吗?众人拾柴她烤火,这太不公平了,这种不公平一目了然,她完全应想法子来加以弥补,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人都会坐立不安的。一个人,本来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个人的享受,忽然就从天上掉下了荣誉和地位,忽然就成了革命的先驱,如果她自己是那个人的话,她早就惭愧至死了。B女士边洗蚕豆边说了这些道理,她洗得那么认真,弄得X女士一下子感动了,一感动,就将她的道理听入了耳。总之最后X女士弄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意思,并回答了她的问题。X女士说,今天大家要选她当代表,又给她这么高的荣誉,她觉得挺感动的。要是他们早一点来找她就好了,在早先,她一直想当代表,也想得荣誉,她为这些作出过好多无谓的努力。要是她在那个时候当上了代表的话,她一定给大家作出了无数次深入人心的讲演了。可惜现在已经迟了,时光流逝,她已届中年,一颗心如死灰,不仅不想当代表,连见人都觉得十分为难。比如刚才,不是B女士有帮她洗蚕豆的举动,她根本就看不清屋里进来的这一男一女,也听不见女士的谈话,自从她打消了当代表的念头之后,她就变得又聋又瞎了。请问他们要她这样一个残废的女人有什么用呢?要是将她推上讲台去讲演,她必定跌倒在地,洋相百出,不,他们根本用不着她,他们一定是犯了错误,把本质的事情搞混了。她当代表?这太好笑了,她死也不当代表,如果硬要逼她当,她就去台上学狗叫,翻它几个筋斗。X女士答完之后就去晾蚕豆,她一脚重重地踩在A博士的脚背上,痛得他发出吓人的尖叫。“这个男人怎么还没走呢,我可一点也看不见他。”她说。现在轮到A博士讲话了,他倚墙而立(因怕再次踩脚),侃侃而谈起来。他谈到代表的崇高意义,全街人对她所寄托的殷切期望。他,作为一个研究她这种问题的博士,对这个问题再清楚也没有了。“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请不要以为这种荣誉是她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一点也不是,他可以向她透露一点内情:她这种荣誉,完全是他这个权威所给的。从那次关于谁先发起攻势的讨论结束,他大获全胜之后,他的地位真是蒸蒸日上,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圣旨,老百姓对他这个博学的人无比爱戴,不管五香街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人来裁决,他们立刻不假思索地说:找A博士来吧。离开了他,人民就成了迷途的羔羊,现在他的一句话,一个眼色,都决定着全街人的命运,他的脑子里成天装满了严峻的问题,差不多都要炸开了。最近一段时期X的问题成了核心问题,他的一句话就使她成为了一个显赫的人物,只因为他抱着改造她的决心,才有意地来这么一手。要知道多少人,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他也没给他们这种机会,有的人还在他面前哀求下跪呢!他认为她刚才的表现不可思议,不感恩倒也罢了(他从不期望受益者来感恩,他是一个思想高尚的人,不喜欢庸俗的吹捧),她还来踩他的脚,弄得他的脚趾到现在还是麻木的,她这种举动使他真的犹豫起来了:也许他将桂冠轻易地给了她是一种错误?想想他在代表团面前说了她多少好话啊,那些好话又怎么能在外地人面前收回呢?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坚持与她合作的初衷。他请X女士仔细考虑一下,不要轻举妄动,她毕竟还年轻,还有几十年时间要在五香街度过,而只要在此处生活,就离不了他的统辖,要是她一时意气用事,得罪了他,她今后的前途又成问题了。他将不给她任何机会,不但不能当代表,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再有人提及。在五香街,好几个历史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们的每篇文章全要交他过目,请问脱离了社会舆论的支持,她的改革和标新立异还有谁来过问呢?她永世也没出头的机会了。假如她就此觉悟,他还可以原谅那一脚的伤害,他从来是个宽宏大量的有修养的学者,别人伤害了他,他一次也没计较过,只是希望她马上改变态度。X女士翻了翻眼,不看贴在墙上的这两个人,在屋里忙个不停,一会儿工夫,她的新妹夫进来了,她马上一把捉住他,大声诉苦:“刚才又钻进来两个,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你替我到外面看看,我觉得我被包围了。”新妹夫告诉她,外面的确有许多人,不过不要紧的,这帮人涣散得很,嗑瓜子的磕瓜子,爬树的爬树,一些人正在陆陆续续地回家,等到中午,门口就会没一个人了,他们的耐性是极差的。只要她不出去,他们立刻就会忘了他们的初衷。他又凑近她的耳朵告诉她:在房子里,有两个可疑的家伙贴在壁上,要不要赶他们出去?“啊,随他们去!”她说,“原来你们躲起来了,我已经说了,我对当代表的事毫无兴趣,你们怎么就不死心。你们躲在那地方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又说要是他们闲得没事干,可以来帮她干活,她将十分感激。听说他俩中的那位男性是一个博士,她可不认为当了博士就有什么了不起,在她的心目中,卖花生的比博士还要高出几等,博士不过是些吹牛的骗子,如有条件,个个都应该下炒房来改造改造,去掉说假话的劣根性。她这一生,恨死了博士之流,请这博士自己去当代表好了,要是一个博士藏在她家里,她会神经错乱的,她一发疯就可能乱打人。她说着威胁地扬了扬秤杆,吓得那两人一头逃了出去。“博士全是一些奸贼。”她对妹夫说,接着她又嘲弄地眨了眨眼道:“我的妹子,仍然对建立家庭的事念念不忘?”妹夫回答说,正是这样,他就喜欢她这股劲儿,只不过每天将马桶提上提下挺辛苦的,要是有个婴儿——咳,真不能设想。“大粪的臭气肯定要熏坏他的脑子,环境太可怕了。”他有点垂头丧气的。“你们都来我店里帮工怎么样?她整日坐在阁楼上,会得下肢瘫痪的。一个人,怎么能整天一动不动呢?”“不行不行,”他连忙说,“她已经全盘崩溃了,你都想不到她现在是多么的神经质,她日夜防备。我们都是弱者,真对不起。”“我想教她学会使用标枪。”“已经迟了,亲爱的姐姐,现在她终日蹲在桌子底下,因为有人在屋顶捣乱。我想请个好医生,可惜没人愿意从软梯爬上去,一说起打通楼道的事她就要从窗口跳下去。”
X女士当选代表的事并未就此不了了之,谁都明白这件事不是一两个回合就能有眉目的,这只要稍微回想一下从前一系列的事就明白了。既然无法沟通,那就只有在该女士缺席的情况之下进行选举了。因为不死心,忠心于她的煤厂小伙等人又去邀请了她几次,他们看见她高高地坐在窗台上,真的又聋又瞎了,他们只好失望而归。后来选举就在黑屋中进行了,果然不出意料,X女士大获全胜,几乎得了全票,她成了名副其实的代表了。只有极个别有野心的家伙,不自量力地想当代表,才投了反对票,他们的希望破灭之后就纠集在一块,策划一个阴谋,后又被X女士丈夫好友一声大喝吓得四处逃散,那中间就有X女士的同行女友和B女士等人,众人这才醒悟过来:B女士根本不期望X女士当代表,她去炒房那一次,其目的就是为了搞破坏!X女士之所以坚持不出席选举,责任全在于她!X女士丈夫好友在气愤已极的情况之下当即抄起一把铁铲,想叫B女士的脑瓜“一分为二”。“这么多的人,”他气哼哼地说,“这么多的人都聚在此地要一睹X女士的风采,现在连个影子也没见着。我这么些年的努力,我的全部希望,不就在今天吗?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就心痛欲裂,我本以为苦日子到头了的,谁知又钻出这么一个!我正告你,你这种人根本没理由活下去,你不但打击了我,还粉碎了我的朋友煤厂小伙的理想,看看他那副样子吧(他正在哭丧着脸挖鼻孔),从他成为我的邻居以来我们共同经历了多少患难!你这只秃尾巴的乌鸦,去死吧,去死吧!”他高悬铁铲的手终于落了下来,但却是朝着自己的脚背砸去,砸得自己龇牙咧嘴地在屋里跳了五圈。后来他忽又高兴起来,搂着煤厂小伙的肩头说:“这是最后一次验证了,我脚背的裂口露出骨头了,在可敬的女士出头的今天,我的光荣的日子也快来到了。我从来就坚信她是代表我们的未来的,这信念一刻也没动摇过,我想这一定是潜意识在起作用,我有天才,这还不清楚吗?我的朋友!我们俩都有天才。在不为人所理解,孤军作战的情况之下,我们坚持到了今天,请看我后脑勺上的这个大疱,这就是长期睡石板磨出来的。X女士是谁?她就是我塑造出来的样板人物,名声显赫的未来派呀!只是由于我鲜为人知的努力,同志们才能在此处进行这隆重的选举仪式。朋友,今天夜里我俩要开个晚工,订出一套新的方案,你有一种紧迫感没有?”煤厂小伙肯定说,他“每根肠子都有一种紧迫感”,连气都出不来了。最主要的是,X女士无故缺席这一事件隐伏着无数的危险兆头,不,他一点也不为今天的选举陶醉,他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陶醉的。他早就多次领教过X的高招了,时常,当大家以她为中心而忙碌,而陶醉的时候,她压根儿就没在意。当初为着吸引她的注意力,他用过多少手段呀,可全都没起到应有的作用。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她,和她打招呼,她就称他为“新来的”。当然不陶醉不等于就是要放弃努力,进行了选举,这就是说要做的事做了一半了,而X女士未曾出席,就是说另一半还未进行,要是不能让X女士出席会议,那就是半途而废,虎头蛇尾。未曾出席,就是说另一半还未进行,要是不能让X女士出席会议,那就是半途而废,虎头蛇尾。
邀请X女士的重任落在了笔者的肩上。“因为你是一个速记员,这种事正好适合于一个速记员去干。”大家严肃地对我说。于是笔者在炒房从早磨到晚,向X女士力陈当代表的重要性,并设置障碍,弄得她不能专心干活,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最后女士妥协了,同意跟笔者去会场,但她有一个要求,即她去了之后只在台上翻两个筋斗就回来,她“决不为这狗屁事浪费时间”。她去了,全体起立,肃然起敬,她一个箭步冲上台,“嘣隆嘣隆”翻了两个筋斗就夺门而出,不见踪影了。众人如从梦中苏醒,感慨万分,纷纷说道:“真精彩,不同凡响。看那功夫,那架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笔者的历史使命完成了,这一下,就是X丈夫好友和煤厂小伙也没说的了。虽则没有演说,效果可比演说还好十倍!要知道X女士现在是名人了,名人的举动当然是与众不同的,翻筋斗一事正是她独特的风格之体现,“未来派”正应该这样行事,不然还叫什么未来派呀?当然在目前,除了笔者这类高级知识分子,其他人还很难理解X女士翻筋斗的真实含义。有的人的表演,是给几十、几百年以后的观众欣赏的,这种表演我们照样鼓励,欢迎,只要筋斗翻得好,翻得自如,我们就把这看作高尚的艺术。在我们五香街这个文化舞台上,如今可真是称得上百花盛开了!X女士走了之后,大家就开始载歌载舞,城里的摄影师也来了一大帮,拍下了好多阳刚之类的照片,有个人的也有集体的,妇女们则成了这类美照的陪衬。在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又选举“雄狮”(即男子汉的首领),这一次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致地推出了A博士。通过时间的检验,大家已经看清了这是一位真正的硬汉,并且刚中有柔,对待妇女们永远是那么彬彬有礼,从来也不耍态度,摆架子,至于学问更没说的了,何等的谦虚!何等的有远见!好,A博士就成了雄狮了,摄影师叫他把头发搞得乱蓬蓬的,“眼里射出勇敢无畏的光芒”,照了好几张,又叫他将头发梳理整齐,双手托住下颌,“目光阴沉”,照了好几张。最后摄影师叫他照个翻筋斗的相,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振振有辞地告诉大家,翻筋斗是艺术家和未来派的玩意儿,像他这种严谨的哲人怎么能来这一套?那可是有损形象的事,并非他翻不了,他可以比X女士翻得漂亮几倍,但这是他早年的爱好,过去了的事,他可不想在这个年纪了还来冒充青年,他现在留长发,就是为了在不久之后上山巅,他马上就要与亲爱的众人分别了。他到了那个世界以后,不会忘记大家的殷切期望,他会惦记着大家的苦难的,而且他还要频繁地下山来联系群众,为民排忧解难。这些照片,请大家保留好,看见照片就等于看见他本人,这样,他就永远生活在群众之中了。摄影师的到来改变了会议的程序,大家死命往前挤,想拍下永久的纪念,好挂在屋当中,而对这次开会的宗旨,他们可是一点也不在乎了。他们来开会,就是为了拍照,为了体现自身的阳刚之美!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笔者亲眼目睹这争名逐利的场面,心里真是气坏了。A博士也气喘吁吁地挤过来,对笔者发出由衷的叹息:艺术的普及,谈何容易!他打算专门写一本书,对X女士所翻的那两个奇妙的筋斗作详细的诠释,他断言这本书将是空前绝后的,当然,这书不是为今天的读者写的,它是写给几百年以后的人们看的。“我们不能抛弃X女士,”A博士说,“凡是目前不能理解的东西我们都不能抛弃,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往往是最高级的东西。这一点我有先知先觉,绝不会弄错的。比如方才那两个筋斗,我就将其录了音,我从来考虑周全。从明天起,我将这录音每天放它几十遍,形成一种条件反射,然后完成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我们过去所犯的错误太多了,要是大家都像我这样对未来派持审慎的态度,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庸俗的场面。”他反复说了几句“庸俗”就回家搞诠释工作去了。屋子里还在闹哄哄的,摄影师的半边脸被拥挤的人们撞得青肿,笔者看不下去,也大声说了一句“庸俗”,就回家了。
X女士翻完筋斗就回到了炒房,她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引起的骚动,她正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孤单的小船”的曲子,就在她将一筐花生倒进木盆的时候,忽然眼前“喀嚓喀嚓”掠过两道闪电,这真把她吓了一跳,她放下筐子,往后一跳,恶狠狠地问道:“什么人?”门外躲着两个机灵的摄影师,他们一声不响,满脸全是冒险家的喜悦,他们打算等X女士脾气发作,跳将出来时,再来它两张正面照。可X女士问了那一句之后,一点也没有要跳将出来的意思,他们一直又等了好几个钟点也没有跳将出来,所以那戏剧性的场面也就没有拍到。就在他们站得腿子发麻的时候,里面的人发话了:“现在我的活儿完了,我可以给你们摆几个姿势,不过你们要付我钱。”摄影师诚惶诚恐,点头如鸡啄米,连忙将照相机对准了她。原来X女士已换了装:她腰间扎一根打带,手执一把剑站在那里,完全可以称得上“飒爽英姿”。她谦虚地说:“可惜我并不会玩这剑,就坐在这剑上照一张吧!”摄影师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一致赞同,于是她将剑垫在屁股下面,不是照了一张,而是照了十张!那十张照片各具特色,虽则表情一致,但由于摄影师们高超的技艺,真是越看越有层次,越不凡。过了几天,X女士就写信给摄影师去索钱。这一举动又惊动了照相馆: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人,人家替她出了名,倒好像别人欠了她的账。而且口气强硬,说到自己目前经济困难,列举为照相耽误的活计。大小摄影师们先是鼓眼,后来忽然欢呼起来。因为他们都联想到了A博士发表在报纸上的那篇妙文的提纲,一对照那提纲,所有的疑问全都释然了。一个未来派,有这种古怪的举动正好在情理之中,要是她行为平庸的话,就根本不值得他们为她花这么多心血来照相,现在她这种与众不同的举动,说明他们为她花的心血是完全值得的,他们不曾看错人,他们希望她的举动越古怪越好,这直接影响到照相馆的声誉,他们还将与速记员联系,专门撰文来描绘她同本照相馆的这种古怪关系。至于钱,他们虽不能完全满足她的要求(这与财经制度相悖),但他们决定募捐,由他们私人掏腰包聊表心意。他们这腰包掏得情愿,这一掏,大家都感到自己成了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了。
选举了X女士为代表之后,人心非常的激动,现在人们动不动就爱集会,议论这件事。“我们五香街,真是人才济济啊。”终于由这件事的引发,在五香街掀起了一个“创新运动”。这个运动在开始是自发的。一天早上,几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将毛衣扎在头顶上街了。那扎的方法极为新颖,远远望去,就仿佛头顶长了一个大包,又有人说是“仿佛被沉重的思想压弯了脖子”。那几个人在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第二天,五香街有一半以上的人将毛衣扎在头顶了,主要都是青年,他们是创新运动的中坚,当然也有A博士这样的老哲人在领导着运动。A博士在引导运动向前发展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正使得某些人从群众中游离出去,他们单纯地追求古怪、轻浮的风格,而且三五成团,“似有谋反心理”。这个别的人已抛弃了在头顶扎毛衣的形式,开始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谈到激动之处,还有人跳上窗口,“大呼小叫”,扰得全街人神经紧张。A博士全神贯注地对这伙人观察了好久,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这种现象的出现表明运动在一开始就有纲领上的模糊性。我们在选举X女士为代表时,一味地为某种情绪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这位女士在目前还并不是与我们目标一致的,她只是一种象征,一线未来的曙光,我们之所以要推崇她,根本不是为今天服务,而是为几百年后的子孙服务的,所以某个别人的盲目模仿是一点也要不得的。若将她那一套搬到现实生活里去,真是非驴非马,可笑已极。A博士建议再召开几次讨论会,明确地告诉大家:X女士今天的所作所为,与现实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一种模拟表演,要是我们错误地理解了这一切,那对她的推崇还有什么积极意义呢?A博士又说,这样的运动,只能在他的引导下进行,这是需要好大的冒险精神的,搞不好就会变成“谋反”,要掉脑瓜的,如果他不每时每刻严密注视、及时站出来“纠偏”,什么局面都可能出现。他是一个久经沙场、有丰富经验的过来人,十几年前,就经历了一场类似的运动、那场运动因为没有他这样的领导人,始终未能向前发展,到后来变成了小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一想起就觉得痛心,因为那是人类智力的退化。A博士说到这里,记起了上次在谁先发起攻势讨论会上他舌战群儒的事,他提请大家注意“象征”这个词儿的含义,“那只是一种形式,一个模型,一个不确定的模型,我们选举一个女人来代表这种东西,再合适也没有了,这里面有很多值得动脑筋的东西”。关于X女士对当选代表无动于衷这件事,A博士的评论是:“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女人,尤其是X女士这样一个受到众人注目的女人,还能怎么样?当代表只不过是形式,是大家慷慨赠送的荣誉,她除了自爱自尊,加倍将筋斗翻得娴熟,在其他方面实在不应有什么变化。要是自以为了不起,从此就不再操练,生疏了自身的技艺,她就会失去这荣誉的,荣誉可不是吃不完的老本,搞不好还会变成包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