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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象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伴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地里、荒草甸子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鸡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三四岁好象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成了精的公鸡,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粗毛刷蘸着颜色涂抹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出,蚂虾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它那只肉感强烈蠢蠢欲动的肚子撩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液,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凉地捏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时想解脱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脱节。这只耶稣般的蝗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着的长屎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缝里挤着,它的两条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插在蝗虫脖子上的针,象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痒痒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壁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象不象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