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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的宅子里,莉迪娅最喜欢的家具之一便是那件安妮女王式的多功能书柜。书柜已有两百年历史,柜身漆成黑色,上面依稀可见金色的中式宝塔、柳树、岛屿和花草。将折叠的面板放下,书柜就成了写字台,露出柜子内部衬有红色天鹅绒的信函搁架以及存放纸笔用的小抽屉。书柜底部向外凸出,装有几只大抽屉,而书架上方,与莉迪娅坐在桌前视线平齐的地方是一扇装有镜子的柜门。古旧的镜子反射出她身后模糊变形的晨用起居室。
写字台上摆着一封尚未写完的信,收信人是她那住在圣彼得堡的姐姐,也就是亚历克斯的母亲。莉迪娅的字迹又小又乱。她在信中用俄语写道:我不知该如何看待夏洛特。信写到这里便停下了。她坐在桌前,凝视着模糊的镜子陷入了沉思。
这个社交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糟糕透了:先是妇女参政论者在王宫里搞抗议,接着又在公园里遇到了亡命之徒。她以为这下不会再出乱子了。她也的确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夏洛特顺利初入社交界;亚历克斯也不会扰她的清净,因为他已经躲到了萨沃伊酒店,不再出席社交活动。贝琳达的舞会极为成功。那天晚上莉迪娅抛开了一切烦恼,玩得十分尽兴。她跳了华尔兹、波尔卡舞、两步舞、探戈,甚至还跳了奥斯曼帝国快步舞。她与半数的上议院议员都跳了舞,还与几个潇洒倜傥的年轻小伙子跳了舞,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丈夫共舞。像她这样总是与自己的丈夫跳舞,实在算不得时髦。但是系上白领带、身着燕尾服的斯蒂芬仪表堂堂,舞姿也风度翩翩,莉迪娅不由得心醉,抛开了顾虑与丈夫共舞。她的婚姻无疑正处于甜蜜期。回顾往年,她在社交季一向有如此感受。不料此时安妮现身,把一切都毁了。
对于安妮在沃尔登庄园做女佣的事,莉迪娅只有模糊的印象。在这样的名门大宅里,主人不可能认识家中所有的佣人——仅在室内工作的佣人就有约五十个,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园丁和马车夫。佣人们也不是个个都认识家中的主人,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例是:有一次莉迪娅在大厅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女佣,问她沃尔登伯爵在不在自己的房间,她得到的回答是“我这就去看看,女士——我该告诉他是哪位在找他呢”。
然而,莉迪娅清楚地记得,那天沃尔登庄园的管家布雷斯怀特太太来告诉她,他们必须解雇安妮,因为她怀孕了。布雷斯怀特太太没有明说“怀孕”二字,而是说“道德上有过失”。莉迪娅和布雷斯怀特太太虽然都窘迫不堪,但也见怪不怪:这种事情在女佣当中有过先例,而且想来还会再次发生。这种女佣必须解雇——只有这样才能维护家族体面。这种情况下,被解雇的女佣自然得不到推荐信。女佣没有良好的“口碑”,自然无法在服务行业找到工作。话虽如此,这些女佣通常也无须再工作,因为她可以嫁给孩子的父亲,或者回到娘家。实际上,多年以后,等她把孩子养大之后,这样的女工甚至可能设法回到旧主家中,做一名洗衣女工、厨房女工或在其他不必与雇主正面接触的岗位工作。
莉迪娅本以为安妮的人生也会沿着这条老路发展。她记起一个年轻的低等花匠连辞呈也没交便逃到海上去了——这件事之所以会引起莉迪娅的注意,只是因为这个年月里很难以合适的工资雇到小伙子做花匠。至于安妮和这个小伙子之间有什么关系,自然没人告诉过她。
我们并不苛刻,莉迪娅心想,作为雇主,我们可谓宽厚。然而看夏洛特的反应,好似安妮的困境是我造成的。我真不知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说什么来着?“我知道她做了什么,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谁做的那件事”,我的天,这孩子是从哪里听来的,竟然这样讲话?我倾注一生精力,只为把她培养成一个纯洁、清白、正派的人,不能让她像我一样,想都别想——
莉迪娅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她很想向姐姐诉说自己的忧虑,可是这种事很难诉诸笔端。即便是当面谈论,恐怕也很难说清楚,她心想,我真正想与之交流想法的人是夏洛特。可是为什么每当我想这样做的时候,我就变得不依不饶、尖刻专横呢?
普理查德走进房间说:“有位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先生想见您,太太。”
莉迪娅皱起了眉头:“我觉得我不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