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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教堂,我俩互道再见,是真的再见,和之后演给邦看的不同。

“唱片、书都留给你。”我告诉他,“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些东西。”“谢谢。”他使劲握住我的手,说道,“祝你好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国?”我问道。他同情地看看我,答道:“我的兄弟,我是地下工作者,不是预言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取决于你的将军有什么计划。”将军的车过了教堂。他有什么计划,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此刻一门心思要逃离这个国家。本月初,一名持不同政见的飞行员轰炸扫射了独立宫。此刻,通往独立宫的大道两旁拉着横幅,横幅上印着空洞无用的口号:“不给共产分子一寸土地!”“南部不是共产分子立身之地!”“拒绝联合政府!拒绝谈判!”我只能猜想,将军脑袋里装的应该不止这些口号。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卫兵纹丝不动地持枪立在带顶的岗亭里,枪刺几乎顶到了他的下颌。我正想着将军会驶向独立宫哩,谢天谢地,他右转上了巴斯德路往机场驶去。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挺重机枪的射击声,时断时续,时密时疏。紧接着传来一颗迫击炮炮弹的沉闷声响,德吓得躲在灵的怀里呜呜直哭。“别哭,宝贝。”她抚慰道,“我们只是在旅行呢。”邦抚摸着德一绺绺头发,问道:“我们还能再看到这些街道吗?”我答道:“总得相信还能再看到它们,对吧?”

邦和我紧挨着站在车门口,他的一只手勾住我肩,另一只手握住我手。我俩将头探出车外。阴暗凄冷的公寓楼从我们眼前闪过,公寓楼上拉着布帘或百叶条的窗户漏出灯光。不知有多少人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邦和我迎着风,嗅到了各种气味:烧炭味,茉莉花香味,腐烂水果味,桉树味,汽油味,氨水味,还有从堵塞的排水沟里逸出的打嗝似的酸腐味。临近机场,只见一架关了所有灯光的飞机,影影绰绰,轰鸣着从头顶飞过。机场入口处拉起了一卷卷倒刺铁丝网。铁丝网软塌塌地趴着,像中年男人难以挺举的阳具。一队宪兵由年轻中尉带队,拎着步枪,面露愠色,守在铁丝网后面。扣在他们皮带上的警棍悠来荡去。中尉走到雪铁龙驾驶座窗旁,俯身与将军交流了几句,接着,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站在客车车门旁,正探头往外看,心咚咚剧跳。我曾按花花太岁少校提供的情报找到了他的家,运河边的一个贫民窟。他,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子女,他的父母,他的岳父母,挤住在一起。一大家子靠他薪水生活,可他的薪水不够养活半家人。他这样的年轻军官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上礼拜,一个下午,我去了他家。去了解这个上帝的可怜儿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他穿一件短袖汗衫,半裸身体,坐在与妻子、子女共睡的木板床的床沿,见到我,像被关进虎笼的政治犯,陡然敏感警觉起来,同时露出一丝恐惧,只不过身体没垮,摆出负隅抵抗架势。“你要我从背后捅自己国家一刀。”他捏着我给他的烟,没点,冷冷道,“你想用钱买通我,让我放走那些懦夫叛徒。你让我教我手下也这么干。”

“我不想兜圈子,侮辱你的智商。”我说道。他的妻子父母和岳父母也在逼仄、闷热、锡皮顶破的屋子里,或坐或蹲或站,饿得形销骨立。我从母亲身上看过类似的样子,她为了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我下面的话主要是给他的亲人们听。他们像陪审团,可以做出决定。“我敬佩你,中尉。”我说道。这话不是假话。“你是个诚实男人,如今要从养家糊口的男人中找出一个诚实的,很难。作为报偿,我至少可以给你三千美元。”这笔钱是他所有手下一个月的薪水总和。他的妻子认为不能不表态了,要价一万美元。最后我们议定了五千美元。先付一半,余下一半进机场后交给中尉。我负责的客车从他身边驶过时,他一把从我手里拿过装有现金的信封。我从共党女特工嘴里掏名单时,她看我的眼神和此刻中尉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完全可以向我开枪或阻止我们进入,即便迫于现实收了贿赂,但我敢说,任何一个守信的男人都会这么做:放我们通过关卡。他用履诺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我将头转向别处,避免看到他受辱的神情。假设——请允许我还有闲心做假设——假设南越军队全由他这种军人组成,能不打赢这场战争?他是我的敌人,但坦白说,我敬佩他。与其敬佩朋友中的最劣等者,不如敬佩敌人中的最优秀者,您同意我的这个观点,是吧,指挥官?

机场如同一座都会,路面整齐铺着砖石,设施齐全。时间近晚上九点,我们的车子驶过一排排活动房、一座座山形墙结构军营、一栋栋外观乏善可陈的办公楼、一间间管状结构的仓库,到了一个名义上在西贡市内实际不属西贡管辖的小小城中城。这块半自治领地一度是世界上最繁忙机场之一。在这个机场起降各种飞机,它们执行各种任务,杀人的,非杀人的,有作战的,有非作战的,有美国航空公司班机,有中情局专属班机。越南将军们将家人安顿在这里,美国将军们则在这配备了进口钢制办公用具的指挥所里运筹谋划。我们的目的地是大使馆武官处。美国人好调侃,给它取了个外号:道奇城。真正的道奇城,跟西贡没什么两样,有维持治安、佩六发子弹左轮手枪的警官,有在娱乐厅跳康康舞的美女。这个被谐称为“道奇城”的地方是撤离中心。在这里,没有维持治安的警官,只有负责守卫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九七三年大撤退(9),大批海军陆战队队员由这里飞回美国。当时,他们灰头灰脸,士气低落。自那以后,我就没见过现在这么多海军陆战队队员。与那时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不同,眼前这批没上过战场,几周前才到越南,目光炯炯,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肘弯处看不到星点吸毒扎针的痕迹,丛林作战服熨得挺括,闻不出一丝大麻气味。我们下了客车,往停车场走,两旁的海军陆战队队员面无表情,盯着我们。停车场挤满了数百名等待撤离的人,个个焦虑躁动。将军和克劳德站在雪铁龙轿车旁。我走了过去。将军将汽车钥匙交给克劳德。“我到美国再把钥匙还给您,先生。”克劳德说道。“不用了,钥匙留在汽车上,不要拔掉。”将军说道,“车反正会被偷走,我不想贼弄坏这台车。克劳德,趁有机会,好好享用她。”

将军离开去找夫人和孩子。我问克劳德:“这里怎么了?乱哄哄的。”克劳德叹了口气。“不奇怪,全乱套了。个个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亲戚、厨师、女朋友弄出去。你够幸运了。”“是的。”我说道,“美国见了?”他拍拍我肩膀,有些动情。“现在就像一九五四年共产分子占领这座城市的情景。”他说道,“当时,谁想到我们还会夺回这座城市?不同的是,那时我帮你逃离北部,而现在,我帮你逃离南部。你会没事的。”

克劳德走后,我回到了撤离人群。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手持高音话筒,朝撤离人员喊话,要求他们排队。他不知道,越南人素来讨厌排队。供少于求时,我们为了得到好处,会钻、推、挤、搡;一旦此类招数行不通,便贿赂、谄媚、撒谎、渲染自己的难处。我不知道,这些表现反映了基因遗传,固有的文化,还是进化过程中的突变。长期以来,越南人被迫适应各种变化;长达十年生活在美国进口产品催生的泡沫经济中;长达三十年生活在时断时续的战争中,期间,国际政客们玩魔术般在一九五四年将越南锯为两块,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度占领统治越南;被法国人像猥亵娈童猥亵了百年。眼前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不会理会这些历史,连吓带逼指挥难民排起了长队。接着,检查武器。我们是军官,交出枪支肯定难过,但仍然配合,将枪交给了他们。我的是点38短管左轮手枪,这种枪可用于秘密行动、玩俄式轮盘赌和自杀。邦的是男人味十足的点45柯尔特半自动手枪。“这枪专门用来杀菲律宾摩洛族勇士。一枪就可毙命。”我曾这么教德。我教德的知识来自克劳德。这方面知识,不是谁都知道,但克劳德了如指掌。

“证明材料!”武器收缴完毕,坐在办公桌后的使馆官员发话了。他年龄不大,留着十九世纪风格的连鬓胡,一袭米色猎装,戴玫瑰红边框眼镜。我早先从内务部以特优惠价买了通关所需的各种证明材料,给了每家户主。克劳德又为我们搞到了总统特令,使馆工作人员在材料上盖上印戳。接下来又是排队。总统特令让我们享有特权,排到了队伍最前头。后面是一条长长移民队伍,长长移民队伍后面是乌压压一大片满怀希望等待撤离的人群。整个场面看似全世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人都挤在了这里。好歹排在前头,这让我们感到些许安慰,心情自然好受一点。我们带着这份好心情,来到网球场看台,没承想先到的人已占据看台所有座位。后到的只得去到网球场场地。我们加入了晚到者行列,希望在绿色网球场硬地上哪怕昏昏沉沉睡上一觉。管制时期用的红灯投射在网球场人群上面的光,昏沉诡异。人群里有美国男人。看看紧挨他们的越南人,或者看看干脆将自己的手与他们的手铐在一起的越南女人,就知道,这些美国男人已是越南女人的丈夫。我、邦、灵和德找了一块空地,安顿下来。一侧是三个叽叽喳喳的应召女郎,超紧迷你裙与渔网袜直接紧紧地箍在她们肉上。另一侧是一个美国男人、他的越南妻子和两个孩子:儿子约莫五岁,女儿约莫六岁。美国人叉开两腿,仰躺在地上,两只粗壮前臂横在眼睛上面,露出两撇海象牙似的胡子,粉红色嘴唇,一口不大整齐的牙齿。他的妻子坐在地上,两个孩子将头枕在她的大腿上面。她梳弄着他们的棕色头发。“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灵抱着昏昏欲睡的德,问道。“整整一天了。”她答道,“天太热,又没吃没喝,真难过。他们一直在通知这班飞机那班飞机,可偏偏就没我们的飞机。”灵同情地说了些什么。顺便提一句,世界上所有军队共有一个折磨人的传统,亦即在某次行动中,先是赶死赶活,接着又停止待命,如此反复。此刻就是等待阶段。我和邦已习以为常,没怎么躁急。

我俩点上烟,盯着夜空。黑黢黢的空中时不时让照明弹映得通明。照明弹先是炸开成降落伞状,“降落伞”噼噼啪啪化作无数精子状光点,头部的炫目亮光划过空中,坠向地面,留下一条长长蠕动的烟带。“想听心里话吗?”邦说道。他说话,一如他省子弹好点射的打枪方式,惜字如金。“我料到这天会来。只是不说而已。自欺欺人,是吧?”我点点头,说道:“你内疚的事,其实,西贡其他人也该内疚。我们都料到这一天,可又无能为力。或者,我们自认为无能为力。好在一切都有可能,所谓希望,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耸耸肩,盯着燃烧的烟头,思忖了一会。“希望很稀。”他说道,“绝望很浓,像血。”他指着拿烟手的掌心上的伤疤,那道顺着弧形生命线用刀划出的伤疤。“记得?”

我举起右手,掌心上有一道一样的伤疤,敏也有。我们每次张开手、要酒、要烟、要枪或要女人,总看见这道伤疤。中学时的兄弟情谊让我们难舍难分。五种亘古不变的品德,亦即忠义、诚实、信念、为朋友两肋插刀以及坚守信念,它们将我们联结起来。我们像传说中的勇士,发誓为对方甘于付出生命。或问,我们当时年仅十四岁,能有什么信仰?我们信仰朋友之谊、兄弟之情,爱祖国,追求独立。我们坚信能随时听从召唤,为结拜弟兄、为民族做出牺牲。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将怎样受召、变成什么人。比如,我没预料到,邦为报杀父之仇,竟参加了凤凰计划(10),暗杀敏和我的同志。再比如,对敏和我赤胆忠心的邦绝没预料到,我俩暗中认定只有革命能救越南。我们的政治道路不同,但走上这条道的原因,与我们三人结拜的原因完全相同。无论何时,若为形势所逼,为了兄弟情义不得不死,我完全相信,敏和我会不吝生命。我们对彼此的承诺写在我们掌心上。远处,镁照明弹发出耀眼亮光,亮光里,我举起有伤疤的手掌,另一只手手指划过伤疤。“你的血是我的血,我的血也是你的血。”我说道。这是我们年少时结拜许下的誓言。“知道另外一句话?”邦说道,“绝望或许浓,但情谊更浓。”此话一出,无需多说。还有什么胜过我们的情谊?远处,传来喀秋莎火箭炮的爆炸声。飞行中的炮弹则嘶嘶作响,听似图书馆管理员要求读者肃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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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源自法语metis,意为“混血儿”,指白人(尤其是法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后代。

(2) 指奠边府战役(Battle of Dien Bien Phu)。1953年5月,驻印度支那法军制订了以奠边府为基地,准备在18个月内歼灭越军主力,夺回战场主动权的计划。越军为粉碎法军企图,对奠边府实施进攻。

(3) 南越总统官邸。

(4) 指上世纪六十年代南越总统吴庭艳及其弟吴庭柔。

(5) 作者用欧洲人喜好红茶、老派越南人讨厌红茶的习惯作比喻。

(6) Super Bowl,美国国家美式足球年度冠军赛。

(7) 苏联的英文缩写。

(8) 美国的别称。

(9) 越战后期,美国国内爆发大规模反战运动,直至1973年3月29日,美军完全撤出南越。

(10) 越战期间由美国主导的清除越共的行动,行动自1968年开始,1972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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