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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我出门不带钥匙?我的父母为什么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会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在街上随处闲逛?这些问题也许不会得到我的一一解答,因为现在的我和三岁的我之间隔了太多太浓重的时间和记忆调配出来的神奇迷雾,不过,我会尽量在这封信后面的内容里告诉你答案。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门开了,但并不是我家门框里的那扇,而是邻居家的那扇门,一只手藏在门背后隐秘地朝我的脸上招了招,我想了想,犹豫了片刻,接着就向那只门中的手走了过去。
把我喊过来的是住在我附近的那个孩子,她跟我差不多大,只比我小上几个月,等我进去后,她像个灵巧的粉红色长颈鹿那样探出脑袋环视一周,随后把门带上。接着,她用一种被期待填满了的眼神看向我,不过,我没把她想要的东西带回来。她的父母在几星期前离婚了,他们动作很快,母亲和小女儿生活在一起,父亲带着大女儿住在另一条街道上,她们姐妹俩的关系不错,可因父母的缘故不能频繁见面,她们不在一所学校上学,生活里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我的邻居把想同姐姐说的话写在书上,并让我把书给她的姐姐送去,小时候的我像个愚钝笨拙的机器,除了听令运转之外不会干别的事情,别人的请求总能在我这儿得到肯定答复,我给她的姐姐送了一本书,我忘了那是本什么样的书,多半是学校里的课本,但不清楚具体是哪门课的,她们的父母都认识我,从前住在我家附近的时候也对我很友善、热情,我获准进入她姐姐家,因而能把书交给她,她往往要花上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来思考如何给妹妹回信,不过有时候也会立马就把书交给我,当然,虽然我如此说,但我总共只送过三回书,有一天送了两次。在她姐姐思考该在书上回些什么的时候,我就在她家里到处走动,她父亲是个慈祥温柔的人,一见到我去他们家,就拉着我问我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我和住在隔壁的那个三岁的孩子上同一所学校,我们的学校里既有幼儿园内的孩子也有年纪稍大一点的学生,两者被一堵小时候看来无比雄峻的砖墙隔开,无法见面,有些胆子大的学生会想尽办法从墙壁的另一边费力地翻过来,你能听到那一头的嬉闹声和蹦跳声,从硬物触碰地面的响动能得知他们想踩着砖头石块翻过来,但矮小的个子和高大的墙壁总让一次次充满野心的尝试化为易散的泡影。那些年纪稍大的一年级、二年级的学生有些时候会隔着墙壁朝幼儿园里扔石头,因此,我们通常不在墙壁周围活动,以免被石头砸到,也许是学校特意安排所导致的结果,我们的活动时间并不相吻合,也可以说是相反的,当我们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下课的铃声从另一边传过来,没过多久就孵化出一片带有爆炸性质的喧哗,以及不易辨别的石头、砖块等投掷物砸在幼儿园地面上的声音,假若你事先不抱着目的去倾听窗外怀有目的性的动静,那么你很难听出来这种声音,这也是他们的这一行为始终没被幼儿园老师发现的原因,尽管地上总有一堆石块,但成年人并不过于在意,直到有一次,一枚石头划过静谧的空气摔落在一名无辜教师的洁白脸颊上,她不满地尖叫了一声,狠狠地把头甩向墙壁的方向,大声呵斥墙壁对面的学生,那些学生似乎吓了一跳——他们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同时,那个被砸中了的老师的脚步声也朝着幼儿园园长的办公室凶狠地蔓延开来,日后的日子里,这种事几乎没再发生过。
如今,很少有人会像我邻居的父亲那样朝我打听学校或工作上的事,我应受到的关心或许在儿时便已被透支了,我小时候总会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所给出的回答也如出一辙,我把最近课堂上发生的乏味的事死板地概括给他们听,再随口讲讲休息时跟哪个同学干了哪件同样乏味的事,我就是这样敷衍但不失乖巧地回答那位温柔的父亲的,他一面有规律地上下点头,一面从嘴巴里发出几声“嗯”,最后摸摸我的脑袋,表达对我的喜爱。这时候,她的姐姐通常已经写完了想告诉妹妹的话,于是我上楼拿走那本书,她的父亲认为我是来请教课本上的问题的(我是这样猜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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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次,由于那棵柳树、那些胶带、那群比我年纪稍大的孩子——我没能让她如愿,那本课本和先前一样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看着她的眼睛,我向她道出了实情——这次我没去她姐姐家,并且,由于跑得太急,她给我的那本书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这是事实,她没责备我,但她害怕母亲因为她丢了课本而责备她,她家里餐厅的洁白墙壁上挂着一张心电图,是她母亲的,据说她母亲在这方面一向有健康上的隐患,她母亲把心电图贴在那儿,以此来告诫其他家庭成员不要惹她生气,她是个暴躁易怒的人,但从没对我生过气,如果不是她的小女儿向我吐露她的脾气有多坏,我肯定会把她当成她丈夫那样的好脾气的大人,不过,也许她们的父亲也有一腔坏脾气,这谁也不知道。我提议说我可以向她的母亲说实话,如实告诉她是我一不小心把课本弄丢的,可我的邻居告诉我我不能那样做,假使我那样对她的母亲说了,那么她和她姐姐写信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们父母的目光之下了。我说:我们可以选择性地讲述这件事,省去她们两个通信的事实,剩下的部分则尽量踩在现实的影子里。我知道,稍稍埋低脑袋是她思考的标志,等这种标志消失后,她同意了我的提议。
齐晓目把笔搁下,像个疲惫的猛犸象那样吐出一口气,他不清楚自己伪造的身份是否能骗到收信的人,他握住这封信,想见见信纸另一头的人(他明白欺骗一直存在并且从不变化,无论对谁,无论在何种场合,狡诈的谎言所播散出去的烟雾应该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内)。他在信中声称自己叫棠自龄,全是因为在身边的人当中,棠自龄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不过那些“儿时经历”全是他杜撰的,没有丝毫真实性可言,就和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一样根本不存在,但一个熟悉的名字仍能给齐晓目带来安全感,他是个忧虑的悲伤婴儿,需要用发育不完全的牙齿撕咬总是咬不烂的奶嘴,他把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饥不择食地写进信里,渴望能让收信的人相信他没有欺骗谁,可他当然是个骗子,现在、过去、将来都是,而且他会一直骗下去,欺骗是思想的核心思想,譬如说,他待会儿要跟棠自龄一起去参加电影的宣传仪式,他把这件事写进了信里,只不过把时间改到了晚上,因为信里的他,也就是棠自龄,是个出租车司机。另外,适当的真实当然能给收信者带来更舒适的欺骗,完完全全的真实并不适合这封信,它的棱角会把昏沉、低迷的人从梦中惊醒,让笔墨和筹谋顷刻间变得充满善意且毫无意义。就在这一秒钟,秒针轻微颤抖的某个时刻,他几乎已经下了决心,也许不久之后,他会因这个念头而反悔、后悔、忏悔,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也许能给从未来眺望而来的眼光赋予别样价值的时刻,他的确要写一封信,真正开始写一封信,就和刚刚他所想到的一样,写一封可耻的、以欺骗为全部目的的信,在这之前的关于这封信的那些善良但无用的杂乱思绪都被他绝情地砍断了,他仿若一个工作经验充足的自动化屠夫,只需要按两下按钮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残忍但美味的鲜明结果,他忘掉了在这之前的关于这封信的一切,或许不是全部,但几乎忘掉了一切,于是,他为自己哀悼了几秒钟。你永远不能忘记你是个出租车司机,齐晓目在心底冲着自己说,你是个出租车司机。
他混乱、迟钝的脑袋当中有一只灵活的苍蝇在记忆的残羹冷炙里嚣张地狂舞,因此,几根无依无靠的丝线从几条残破、灰暗的长袍尾端软弱无力地耷拉下来,肉眼难以识别的某种壮观、卑贱、从不满足的力量像蹦极时的安全带那样紧紧地揪住线条向深处坠落,那些孤苦、惨淡、独自一人的消失是随着线条的增长在那些简朴的衣物身上从容不迫地上演的,齐晓目察觉到一件件在过去看来并不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甚至并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正不约而同地在他的脑际汇合,这些稍纵即逝的感觉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难以留存,在齐晓目给它们取个更好的名字之前,它们争先恐后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