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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暮色四合。这是一条没有街灯的小路,很窄,路边有些很老的民房,还有几个什么单位,但沿着单位的院墙,搭了一排违章建筑,住的都是“盲流”之类,使这条称不上街道的街道有点苍凉,有点黑暗。
谭维一般是不走这条路的,因为这里下雨一街泥,天晴一地灰,没事谁跑这里来遭罪?除非是要修车,不然的话,他一般走A大附中门前的那条路。
他认识修车的谭师傅已经好些年了,都忘了第一次是怎么撞到这里来的了,只记得那次选这个地方修车,是因为外面那个牌子上的“打胎”二字,应该是魏碑体,他小时候被父亲逼着练过这种体,能看出来。“打胎”两个字写得非常有功力,跟别处那种歪歪扭扭的“狗脚迹”完全不同。出于好奇,他选了这家修车铺,聊天的时候才知道这修车师傅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反右的时候因为嘴尖牙利得罪了领导群众,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赶回原籍,种田劳动。
政策稍微松动之后,谭师傅离开农村,来到B市,当年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就成了一个“盲流”,做了修车师傅。后来虽然取了右派帽子,但也没能回原单位,因为谭师傅这么多年没摸本行,早就被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抛到八百里外去了,就算回了原单位,恐怕也只能看门了,那还不如就做个修车师傅,好歹也算是自己做老板。
不知道为什么,谭维总觉得自己跟谭师傅之间有一种宿命的联系,都姓谭,都是十二月出生,老家是同一个城市,两人学的是同一个专业。所以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从谭师傅身上看到了自己老年的光景一样。他明知中国再也不可能搞反右了,即便搞也搞不到他头上,但他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不知道该叫“宿命”还是叫“认同”。
有时说到谭师傅的命运,谭维总免不了抨击这个,针砭那个,给谭师傅搞点民间平反昭雪:“怎么能这样?一个人的命运就这么彻底改变了,这可是用多少金钱都挽回不了的损失啊!何况他们还没陪你钱——”
谭师傅好像已经“一笑泯恩仇”了,或者已经超脱金钱了,只呵呵一笑,说:“可能他们知道金钱赔偿不了,也就不劳那个神了。”
有时谭师傅也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半仰着头,仿佛在跟什么超自然的BEING交流一样,说:“人哪,就像蚂蚁,忙忙碌碌地谋生存,作古正经地窝里斗,但从来没想到头上就有一只大铁拳,不定什么时候就伸出一只手指,按住你,轻轻地一捻——”于是谭师傅那根沾满机油的手指在空中象征性地一捻,“你就报销了——”
这个蚂蚁和铁拳的比喻,谭维从他爷爷那里也听到过,但那时没有现在这样感触深,可能是谭师傅的身世起了注解作用,也可能是小店的那种气氛起了烘托作用,总而言之,就是听得他很有一种在命运面前无奈而渺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