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仰仗编辑大人了!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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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们是在美国,铁板面孔的改稿编辑们不仅要求作者更改文字风格,甚至还要求改情节、换结局,不遗余力地迎合市场。但回顾我们意大利人——譬如说——数十年前,小说家兼编辑维托里尼(Elio Vittorini)对付年轻作家简单明快的手腕,绝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过去的人处理事情才叫铁血。
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实例:拉金(Philip Larkin)有首为人熟知的诗,最初是这么写的:“他们害了你,你的父亲与母亲。”全仰仗拉金的编辑的坚持,才激发出如今名句的灵感。艾略特的《荒原》一诗,本来是这么开头的:“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但三月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这种别扭的对气象细节的执拗,削弱了诗句的力量,这个较早的版本丝毫不把四月跟生长祭典联想在一起。大家也都知道,阿里奥斯托<sup>1最初投给出版商的,不过是下面这首短诗:“关于女人、骑士、武器、爱情、宫廷仪式、大胆冒险,我没什么可说的。”总共就这么几个字。编辑提议道:“总得有个铺陈吧?”卢多维科老爷在偏远的托斯卡尼省担任总督,已经够忙了,他说:“有什么用?行侠仗义的史诗已经有不下数十首。换个花样吧,我要鼓励诗人尝试新文体。”编辑答道:“是啊,当然,我了解,小的完全同意您的卓见。但何不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件事?比方说反讽吧。况且,我们也没法子卖只有一页的书,这一页上又只有两行诗。看来倒有点像模仿马拉美<sup>2。逼不得已还要来个限量版,每本书印上编号,所以除非争取到菲利普·莫里斯<sup>3支持,否则我们就完了。”
曼佐尼<sup>4的例子颇为重要。他小说的原始版本,本来是以“加尔达湖的水面”开始。乍一看很简单,但要是他一直流连在湖上,说不定就写成一部威尼斯共和国全史,连里瓦小村都走不出去。可你得想想伦佐到米兰要花多少时间。他怎么赶得上暴乱呢。然后可能就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降临在这个可怜的青年身上了。露西娅就只好向罗韦雷托(Rovereto)修女请求庇护,这位女修道院院长的言行无可挑剔;于是整本小说只描述几场微不足道的意外不幸,随即以快乐婚礼告终……卡德菲尔(Cadfael)修士的冒险都比这刺激。
莱奥帕尔迪<sup>5的故事还更发人深省。他的初稿中,流浪的亚细亚牧人高声喊道:“你在天上干什么呀,朱庇特<sup>6,请告诉我,你在干什么,沉默的朱庇特。”那个完美的星球当然不会有任何差错,但只有某几个季节地球上才看得见它,它也没有任何情绪或玄学的含义。事实上,莱奥帕尔迪的作品只有几行诗,最后牧人下结论说,对他而言,木星没啥重要。很幸运的,编辑的介入挽救了一切:“莱奥帕尔迪教授,饶了我吧!运用你的想象力。何不试试木星的卫星?”“啊,人家才不要呢……这只会让情况更糟。一个浪迹天涯的亚细亚牧人懂什么卫星?充其量……也就晓得月亮吧。难不成要我为他对月怪叫吗?真是的,我还有点自尊呢!”“哎呀,这很难预测的。用电脑处理一下看看嘛。”
最后还有普鲁斯特壮烈的故事。在第一稿里,他写道:“长久以来,我都要度过漫漫黑夜,才睡觉……”你知道还在青春期的小男孩深更半夜不睡觉会发生什么事吗?结果他的大脑发炎,彻底得了失忆症。第二天,他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竟然问她:“你是谁,姐姐?”他被逐出巴黎所有的沙龙,因为某些社交上的过错在这世界上是不可饶恕的。原始版本里,他甚至没有能利用第一人称指称自己,“追忆似水年华”就沦为一个沙尔科<sup>7型的简式病例。
还有,我曾引用莫雷的贝尔纳(Bernard de Morlay)的一行诗,作为我一本小说的结尾,“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往昔的玫瑰唯余芳名)。我从语言学者那儿得知,有其他保存至今的手抄本写得大相径庭,是:“Stat Roma”(屹立的罗马),就诗论诗,后者比较贴切,因为前一行诗指涉巴比伦的灭亡。但如果我从善如流,把我的长篇小说更名为“罗马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顺便可以请到保罗二世写序,让我捞个教廷伯爵当当也未尝不能发生。也说不定还会拍一部肖恩·康纳利<sup>8穿罗马式长袍的电影,得个奥斯卡奖呢!
1990年
1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