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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比我大十多岁,我的生活一直受到他的照料,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仍旧和他的家庭住在一起。我是一个在各个方面缺乏能力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在这座城里成为了一个食客。我住在哥哥家里,成天除了看看闲书,散散步之外什么也不干。
我在念大学期间也曾有过小小的理想,那时我想当一名搞审计工作的职员。我的功课学得不坏,对本专业也有兴趣,可是毕业之后我只参加了半年工作就死活也不肯干了。现在回忆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我突然辞职。硬要追究的话,就只记得某种朦胧的恐惧。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里时,总怀疑有几名拿着手铐的警察躲在里面等我,所以每次开锁进屋时我都吓得腿子发抖。我甚至认定我的一个邻居是秘密警察,因为他老爱在走廊里询问我的生活情况,还将我的审计工作称为“高风险的职业”。他朝我走来时,手铐就在他那肥大的裤子的裤袋里叮当作响。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上司被警察带走了,据说与某桩贿赂案有牵连。就在同一天,我坚决地递交了辞职报告,并决定永远也不再出去工作了。
我失去了生活来源,只好搬到我哥哥家里来住。我哥哥在政府部门做一名小职员,嫂子推着平板车在街上卖劣质皮鞋,他们家有两个男孩,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幸亏哥哥家的房子比较大,我搬来之后,他们就把一间储藏室改为了卧室。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嫂子心底是老大不高兴的,但她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的流露,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至于哥哥,我从来就弄不清他对事情的真实态度,几十年都没弄清过。那天我提着我的简单行李进屋时,他似乎是很热情地张罗着为我腾房子,还不时地开一些我和他之间很熟悉的玩笑。当我要清理房间时,他就用他那双大手按住我,要我“好好地休息受伤的心灵”。他还对我说,他家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干,只管享受生活就可以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轻松,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我就在哥哥家里住下来了。十多年过去,他的大儿子早就参加了工作,小儿子也快搬走了,我还住在这里。否则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哥哥还是早出晚归地上他的班,只是原先笔直的背现在开始有点驼了。嫂子这几年不卖皮鞋了,卖一种冒充棉袜的化纤袜子。她的头发也渐渐白了。她对我这个食客心底仍然有怨气,但已在逐渐认命,有时在我面前还显得有点慈祥。嫂子也同哥哥一样不要我干家务活,倒不是要照顾我,而是认为我什么都干不好,只会给家里添乱。于是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可笑的家伙:成天坐在书桌边看些闲书(专业书早被我扔掉了),看累了就到我所在的这个大杂院里散一散步,逗一逗邻家的小狗或小鸡。院子里的住户从未有人当面讥笑过我,因为我哥哥在此地是很受尊敬的。但我猜他们都在背后用“废物”这类字眼称呼我。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也许就会照此生活下去了。
那只母鼠一直到快临产了才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很显然,它早就在这里了,只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也没有泄漏它的行踪。它是一只体形不太大的母鼠,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拖。它显得很害怕,很谦卑,步履蹒跚地沿着墙边溜。我看见它钻进了我那个没有门的鞋柜,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它是如何做到这么安静的呢?我实在是好奇,就悄悄地蹲到鞋柜边,将布帘子撩起一点。我遇到了那双亮晶晶的、惊恐的眼睛,是它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我。它所在的角上有一大堆撕成碎片的旧报纸,还有些碎布头。我连忙放下布帘子。一般来说,它的窝被我看过了,它就应该换一个窝,但是它却没换。后来我想,也许我应该在地板上扔一些肉汤泡过的饭粒,另外旧棉絮也会是很受欢迎的,既然天这么冷。由于有这样的想法作怪,我的一贯洁净的房间开始变脏了。
嫂子仍然任劳任怨地来打扫,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将那些没吃完的、干掉了的饭粒,还有那些丝绒和棉絮扫出门。我觉得她心里对这一切都很清楚。她也帮我抹桌椅,但她从不接近那个鞋柜,一次也没有过,真是怪事。照我分析,鞋柜前面挂的布帘子已经很脏了,早就该换洗了,她不会注意不到。当然它是很安静的,它从未在她打扫房间时弄出过响动。
哥哥的态度则有微妙的变化。哥哥坐在我的床沿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埋怨我在生活中太缺乏主动性了。“你为什么不找一个精神寄托呢?!”他说这话时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另外的什么人。以前,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关心我的精神状态,他一向认为我过得不错。
“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对我抱希望啊。”我嘲弄地笑了笑。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嘛。其实我倒并没对你抱希望。”
他的背影显得有点委屈有点无奈。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争吵声,近来他和嫂子之间有时会发生争吵。我当然知道哥哥绝对不是想要我离开他的家,正好相反,他还生怕我离开呢。好久以来,他就每天几次到我房里来探望,口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看见我在房里就放了心似的。也许,他担心我要出走吧,他就是这种喜欢瞎操心的人。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是知道关于老鼠的事的,也有可能是嫂子告诉他的吧。他不时起身往鞋柜那里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他甚至做出要掀起布帘子的样子,但是他的手总是在半途又停止了。我还发现他回家的时间提早了。难道他放心不下我才提早回家吗?上了年纪的人总爱疑神疑鬼的。
也许母鼠已经生下了幼鼠,也许还没有。它的确是太胆怯,太谦卑了,一点响声都不弄出来。即使在半夜,它出来觅食时,我也从来没听到它弄出明显的响动。我是知道它出动的时间的,这又是我的一种奇怪的直觉。当我为莫名的、坚决要醒过来的意志所支配,奋力睁开双眼之时,就会看见地板上那个小小的黑影。我看不清它的肚子的状况,我只知道它的动作并不快,还有些笨拙。它巡游一圈,将它认为好吃的吃完就回到窝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