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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料制造是棘手而极专业化的行业。例如,米开朗琪罗在《大洪水》里用来为天空和洪水着色、耶稣修会修士所制颜料之一的苏麻离青(smaltino),是用含钴的玻璃粉制成。苏麻离青制造困难甚至危险,因为钴既具有腐蚀性,且含有带毒的砷(砷毒性很强,因而过去也用作杀虫剂)。但以彩绘玻璃闻名全欧的耶稣修会修士,处理钴很拿手。他们将钴矿放进炉内烘烤(smaltino原意为熔炼,因此得名),然后将因此形成的氧化钴加进熔融的玻璃里。替玻璃上色后,修士将玻璃压碎,以制造颜料。以苏麻离青上色的作品,若用显微镜观察其横断面,可以看到这些玻璃粉末。即使是低倍率显微镜,也可看到玻璃碎片和小气泡。

艺术家买进的苏麻离青之类的颜料未经精炼,必须在画室里经过特别配制之后,才能加进因托纳可。孔迪维说米开朗琪罗亲自磨碎颜料,极不可信,因为配制颜料向来需要至少三人。对米开朗琪罗来说,还需要助手们的建议。他和大部分助手一样,曾在吉兰达约门下学过这门技术。但西斯廷礼拜堂顶棚所需的颜料,有许多他已将近二十年没碰过,必得借助格拉纳齐之类人士的经验。

配制工作因颜料种类而异。有些颜料得磨成细粉,有些制成较粗的颗粒,有些则得加热,以醋分解,或不断冲洗、过滤。颜料的色调一如咖啡的口味,取决于磨细的程度,因此确保一致的研磨程度至关紧要。例如,苏麻离青若是粗磨,颜色是深蓝;若细磨,颜色是淡蓝。此外,苏麻离青若只到粗磨程度,就必须在灰泥仍湿而有黏性时加入。因此,苏麻离青总是第一个上的颜色,但几小时后可再涂一层以加深颜色。这类技巧攸关湿壁画的成败。米开朗琪罗最近一次执笔作画(《圣家族》)时未用到苏麻离青,因此一旦真要配制这种颜料,势必要大大仰仗助手不可。

西斯廷顶棚上所用的大部分其他颜料,都比较容易配制。[9]许多颜料是用黏土和其他泥土调制而成,而这些土全从意大利多个地方挖来,托斯卡纳在这方面储藏特别丰富。一三九○年代琴尼诺·琴尼尼(Cennino Cennini)为画家所写的《艺人手册》(<i>Il Libro dell arte</i>),就提到该地土壤的多种颜色。琴尼尼小时候,父亲带他到锡耶纳附近埃尔萨河谷的某个小山山脚。后来他写道,在那儿“我用铲子刮峭壁,看到多种不同颜色的土层,有赭色、深绿和浅绿、蓝色和白色……在这里,还有一层黑色的。这些颜色出现在土里的方式,就和男女脸上出现皱纹的方式一样”。[10]

历代的颜料制造者都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这些黏土,以及接下来如何将黏土制成颜料。锡耶纳附近的丘陵出产富铁的黏土,名叫锡耶纳土(terra di Siena),可制作褐中带点黄的颜料。这种黏土放进火炉加热后,产生褐中带点红的颜料,名叫锻黄土(burnt sienna)。色泽较深的富锰棕土(raw umber)用富含二氧化锰的土制成;红赭石(red ochre)则是用另一种从托斯卡纳山区挖出的红土制成。圣约翰白(Bianco sangiovanii)是佛罗伦萨本地生产的白色颜料,因该城的主保圣人而得名。这种颜料系将生石灰熟化后,埋入洞中数星期,直到转为浓膏状后,在太阳下曝晒成坚实块状。

其他颜料来自更远的地方。绿土(terra verte)以绿中带灰的海绿石(glauconite)制成,海绿石采自佛罗伦萨北方一百六十公里处的威洛纳附近。群青的原料来自更遥远的地方。诚如其意大利文azzurro oltramarino(海那边的蓝)所示,群青是来自海另一头的蓝色颜料,海另一头指的就是天青石的产地阿富汗。耶稣修会修士制作这种昂贵颜料的方式,是先将这种蓝色石头在铜钵里磨成粉,再混入蜡、树脂、油,然后放入陶罐并融成糊状物。接着用亚麻包住该糊状混合物,放入盛有温碱液的容器里,如面团般揉捏。碱液一旦饱含颜色,就将碱液倒入釉碗。然后再将新的碱液倒入放有这面团状物的容器里,待碱液饱含蓝色,再将碱液倒入第二个碗里,如此重复做,直到这软块再也无法使碱液显色为止。最后,将各碗里的碱液倒掉,留下蓝色残余物。

这套工法可生产出数个层次的群青。第一次捏揉产生的粒子最大、最蓝,接下来搜集到的粒子,质量越来越差。米开朗琪罗向雅各布布·迪·佛朗切斯科索要“一些高质量天蓝色颜料”时,要的很可能就是来自第一次捏揉的蓝颜料。若是如此,价钱想必不低。群青每盎司值八杜卡特,价值几乎和黄金一样,是次蓝颜料石青(azurite)的三十倍,相当于佛罗伦萨一间大工作室半年多的租金。[11]因为群青非常昂贵,佩鲁吉诺替墙边圣朱斯托修道院回廊绘饰湿壁画时,院长坚持只要用到该颜料,他就要在场监看,以防佩鲁吉诺顺手牵羊。佩鲁吉诺是个老实人,但院长大有理由保护他的群青,因为无耻的艺术家会拿石青代替群青,赚取中间差价。佛罗伦萨、锡耶纳、佩鲁贾三地的同业行会,均严禁这种欺诈行为。

当时群青几乎都以干壁画法加上去,即在因托纳可干透后,借助固着剂涂上去。但在这之前,也不乏在真正湿壁画上涂群青的例子,吉兰达约在托尔纳博尼礼拜堂的绘饰作品就是最著名的例子。米开朗琪罗挑上这群佛罗伦萨助手的原因之一,可能就在于他们出身吉兰达约门下,学过如何在真正的湿壁画上敷设群青之类的鲜亮颜料。不过,他在这拱顶上使用群青似乎不多。[12]经济考虑无疑是原因之一,因为后来他向孔迪维得意说道,西斯廷礼拜堂的颜料开销,他只用了二十或二十五杜卡特(这笔钱只能勉强买到三盎司群青,更别提买其他颜料了)。[13]其他传统上以干壁画法添上的矿物基颜料(石青、朱砂、石绿),他即使有用,也用得不多。解决了《大洪水》的发霉问题后,他和助手们主要以较不易坏但也较困难的真正湿壁画法作画,不过偶尔也用干壁画法添上几笔。[14]值得注意的是,基督列祖像将几乎全以真正湿壁画法画成。

位于《大洪水》两边,突出于窗户之上的拱肩,面积虽小,却不容易作画。米开朗琪罗必须在这两片拱状的三角形壁上,表现他所拟画的人物。[15]不过工作似乎进展颇快。《大洪水》花掉一个多月,这两面拱肩却各用了八天就完成绘饰。[16]米开朗琪罗及其团队先画位于北侧的拱肩,并穿插运用针刺誊绘法和尖笔刻痕法,将草图誊绘上去。轮到姓名牌上写着“约西亚 耶哥尼雅 撒拉铁”[17]的南侧拱肩时,米开朗琪罗显然更有自信,以针刺誊绘法转描各人物头部后,就弃草图不用,在灰泥上径自上色,画了起来。想想当初画《大洪水》时因为出了差错,导致不得不打掉灰泥,重新再来,这次不转描就直接画起来,不可谓不大胆。不过,这招似乎颇管用,顺利完成,既不用重画,也无须用干壁画法添笔。这面拱肩呈现三个人垂头弯腰坐在地上,画面不大,位于顶棚上不显眼的地方,却标志着米开朗琪罗迈入了一个重要阶段。经过数月工作,他似乎终于摸到了窍门。

两面画完成后,米开朗琪罗走下脚手架几步,准备绘饰弦月壁。他在西斯廷的作画习惯是,每次以中央的《创世纪》场景为起点,接着绘饰两边拱肩,最后完成两边的弦月壁,从而完成一条横向画带。如此逐条完成所有横向画带。他发现弦月壁比上方15~20英尺处的拱顶,要容易作画许多。拱顶绘饰时人不得不往后仰,画笔必须举到头上方,但弦月壁不同,作画面是垂直、平坦的壁面。弦月壁作画实在容易,因此他再度采用先前的罕见做法,完全不靠草图,在灰泥壁上径自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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