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坡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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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已被我刻意忘记了,没想到却去到了我外婆那里。她悄悄替我记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岁,我二十四岁。
“你给我说了那句话后,我就天天到小学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边上的亭子里,等你放学……”
然后她做梦一样唤着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哟……”
我在小学坡上学。莫非正是我在对外婆说过那样的一句话后,才开始哭的?才开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无所适从,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说过那样一句话,我曾恶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说出。那样的一句话,我再也不想重复第二遍了!我外婆九十二岁,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怀着死一般强烈的愧疚与悲伤,讲述这些过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话。并借此埋葬我曾经种种的无知与轻慢。并开始报复。
我在小学坡上学。每天踩一百多级台阶,背着书包,走进校园。我的书包很难看,打满了补丁。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的区别了——男和女,美和丑,好和坏。我七岁,已经有了羞耻之心。我背着这书包去上学,开始知道自己与其他同学的区别。我七岁,在学前班里年龄最大。我还在我妈妈身边的时候,她一直不肯让我上学的,因为我早上总是睡懒觉。我妈可怜我,看我睡那么香,不忍心叫我起床。于是我上学总是迟到,总是被老师体罚。有一次,我妈路过学校,顺道去看我,刚好碰到我正在被罚站。那时全班同学都坐着,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背对着大家,鼻子紧贴着墙壁。于是她和老师大吵一架,坚决把我领回了家。她自己买了课本教我识字。那时她是农场职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陪我玩积木,读童话。那样的日子没有边际。我总是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安静地玩耍,远处是一排一排的白杨林带,再远处是无边的土地。高大的大马力拖拉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母亲就在那里。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开始酝酿一句话,并找了个机会故作天真地说出它,令我外婆对我愧疚不已。每天快放学的时候,她便到小学坡下堰塘边的亭子里等我,接我回家。堰塘盖满了荷花。一座弯弯曲曲的卧波桥横贯堰塘一角,中间修着紧贴着水面的石台,石台一侧就是那个亭子。我外婆就坐在里面,往小学坡这边张望。亭子里总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说书的、唱段子的、摆龙门阵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她是拾破烂的。她手上永远拎着一两张顺手从垃圾箱里拾来的纸壳板、一只空酒瓶、一卷废铁丝或一根柴禾。她衣着破旧,但笑容坦然而喜悦。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来。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发现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被抛弃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里等我回家,风雨无阻,从不改变。她一手抓着一张纸壳板,另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我们一起往家走。路过南门外的城隍庙,称二两肉;路过“衙门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时,逐个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紧挨着,也趴在桶沿上往里看,不时地指点:“那里,那里……这边还有个瓶盖盖……”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们以此为生。我是一个在垃圾堆上长大的孩子。我们家里也堆满了垃圾。我外婆把它们拾回来,我就帮忙将它们进行分类。铁丝放在哪里,碎玻璃放在哪里,烂布头放在哪里,废纸放在哪里,我熟门熟路。我的双手又麻利又欢快。我知道这些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换钱。这些东西几乎堆满了我们的房间。我们家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天井里,是上百年的木结构房屋,又暗又潮,一共不到八个平方。挤着没完没了的垃圾、一只炉子、五十个煤球、一只泡菜坛子、一张固定的床,还有一张白天收起晚上才支开的床。生活着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亲——我外婆的母亲一百多岁了。而我七岁。我外婆的母亲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无法理解的人,第一个亏负的人。后来她的死与我有关。
我在小学坡上学。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每写出一个字,都是在笔直地面对自己的残忍。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被我远远甩掉后,却纷纷堆积到我的未来。绕不过去。怎么也绕不过去。我在小学坡上学,坡下堰塘边的卧波桥上那个亭子,也绕不过去。我放学了,我和同学们走下长长的台阶。后来我离开身边的同学,向那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另一只手拿的却是一个新鲜的红糖馅的白面锅盔!她几乎是很骄傲地向我高高晃动那只拿着面饼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