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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将汽车停在本·迈蒙大道上,这时已是五点一刻了。太阳已经落到松树和柏树的后面去了,但还有一片浅灰色的奇异的光亮逗留在空中,光亮中充满了朦朦胧胧、忽隐忽现地闪烁的东西,那是一种既非白天又非晚上的光亮。本·迈蒙大道和所有的石头建筑上空弥漫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啮噬人心的安息日前夕的忧郁。似乎耶路撒冷已经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又变成了一场噩梦。
雨停了。空气湿润湿润的,费玛的鼻孔捕捉到一股烂树叶的强烈气味。他想起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也是现在这样的时间,在安息日开始的时候,他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骑自行车。朝这幢大楼一看,他看到父亲和母亲都站在阳台上。他们僵直地站在那里,同样高的个子,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靠得很近,但没有挨着。就好像是一对蜡像。在费玛的印象中,他们是在哀悼一个迟迟不来、都已经让他们苦等得绝望了但他们还是要期待下去的客人。当时,他平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在他整个童年时期,父母之间那连绵的沉默中隐藏着深深的羞耻。没有任何争吵,没有任何抱怨,没有任何分歧。是一种彬彬有礼的沉默。他下了自行车,腼腆地问是否到他进屋的时间了。
巴鲁赫说:
“随便。”
母亲什么也没说。
这段回忆唤醒了费玛心中一种迫切的需求,他要澄清什么,他要问问尤里,他要打听打听。他觉得自己忘了核实那件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最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他可就不得而知了。虽然他觉得自己此时无知的程度要比平常浅些了,就像后面能见到模糊影子在活动的蕾丝窗帘。或者就像一件只供蔽体但再也无法保暖的破烂衣服。同时,他在骨子里知道,他是多么渴望继续无知下去啊。
他们爬楼梯上三楼的时候,费玛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尤里的肩膀上。尤里似乎很疲惫,很忧伤。费玛觉得有必要通过碰触的方式来鼓舞一下他这位大块头朋友。这位大块头朋友一度是著名的战斗机飞行员,就是现在,他走到哪里也都将脑袋咄咄逼人地向前突出着,腕上戴着一只精密的航空表,那一双眼睛有时让人觉得,他无论看什么都是从上到下地俯视。
可他仍是一个热情、诚实、衷心的朋友。
大门上固定着一块长方形黄铜门牌,门牌上是几个灰底黑字:农贝格宅第。门牌下面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卡片,巴鲁赫在卡片上遒劲有力地写道:下午一至五点,请勿按铃。费玛下意识地瞥了一下自己腕上的手表。不过也没有必要按铃了,因为门是半敞着的。
茨维·克鲁泡特金在大厅里截住了他们,就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参谋,受命向新来的人介绍情况,然后才可以让他们进入作战指挥室。尽管救护车司机罢工,他说,安息日又即将来临,不知疲倦的尼娜还是通过她办公室的电话做了妥当的安排,让他的遗体转到了哈达萨医院的太平间。费玛觉得又一次喜欢上了茨维那种腼腆的窘态:他看上去不像一个著名历史学家和系主任,倒更像一个外来的、双肩已经开始下垂的青年活动领导人,或者是一个乡村教师。费玛也喜欢茨维那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不停地眨巴的样子,似乎光亮突然强烈起来了似的;喜欢他心不在焉地触摸凡是他手指能够碰到的东西的习惯,碟子啦,家具啦,书啦,人啦,似乎所有的东西他都要在私下里怀疑是否坚固,似乎他总要跟自己秘密的怀疑搏斗。如果不是出于对耶路撒冷的狂热,如果不是希特勒,如果不是他对犹太人责任的执着,这个谦逊的学者说不定已经在剑桥或是牛津定居下来了,然后就平平安安地活到一百年,把他的时间分割在高尔夫球场和十字军东征上面,或者分割在网球和丁尼生[1]的诗歌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