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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关岛。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抱着德小小的尸体,感觉越来越重,但绝不能把他放在肮脏的停机坪地上。很快,来了一辆运尸体的绿色救护车。我将德放到担架上,医护人员用一条白布单盖住他,接着设法松开邦抱着灵的双手,也用白布单盖住了灵。母子俩被抬上了救护车。我哭了,但哭得远不如邦,看他的阵势,像要将一生积攒的泪水哭干。卡车将我们拉往阿桑军营。一路上,邦和我仍不住落泪。托将军的福,我们得以住进了军营的营房,后来的人则住帐篷。两相比较,我们的居住条件已算奢侈。那天下午、第二天一整天,邦躺在架子床上一动不动。电视在播放西贡撤离,他一眼没看,一句没听。他也不会记得在这个临时难民城的营房、帐篷里,数千名难民像参加一场葬礼,哭声震天,葬下了他们的国家:才活过二十一个年头,就像很多人一样,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

我、将军家人和另外一百人在营房里看电视。电视画面令人难堪:一架架直升机降落在西贡城一座座屋顶上,将难民送往航空母舰甲板。第二天,电视播放越共分子的坦克碾过独立宫大门,他们的军队在独立宫顶升起民族解放阵线(1)旗帜。溃败画面越来越多,越南共和国临终前的种种,像钙化物,越积越多,在我记忆管道里形成厚厚硬层,晚饭时发生的事情又加厚了一层。晚饭吃烤鸡肉和四季豆。在难民中许多人觉得一股怪味,哪能人吃。也只有孩子们还有胃口。难过的是,用完餐,还得排队将盘碟放进清洗机。他们真的不再是一个主权国家的成年公民,真的沦落为没有祖国而要由美国人保护的难民。将军没碰四季豆,直接倒进了泔水桶。他看着我,说道:“上尉,我的人民需要我。我要到他们中间去,给他们鼓气。走。”“好的,将军。”我答道。说实话,人民是否需要他,他是否能鼓起人民士气,我不乐观。他这么做可能带来什么后果,我也没想过。军人被训练成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凌虐,因此,上司向他们训话鼓气,即便是大粪,也尽可随心所欲泼洒。问题是,我们忘了,这里的难民绝大多数可是平民。

回想起来,我没穿沾有灵的血的军装,实在运气。之前,我脱了它,换上了从背包里翻出来的格子棉布衬衣和斜纹棉布长裤。将军在西贡机场丢了行李,只得穿着领上缀有将星的制服。营房外,帐篷城里,没几个人凭脸认识将军。他们只认他的制服、衔级。他向平民打招呼,询问他们的生活。平民们缄默不语,一脸愠色。将军眉头微蹙,欲笑又止。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很困惑。我们沿帐篷间土路走着,平民们瞪着我们,没人说话。每往前一步,我的不安便增多一分。走了不到百米,将军遭遇了第一波攻击。一只小巧精致的拖鞋从一侧飞了过来,砸中了将军的太阳穴。将军怔住了。我也怔住了。一个老妇人嘶哑地喊着:“瞧瞧这个英雄呀!”我们往左边一踅身,便见一个黑影,一个我们束手无策的黑影——一个上年纪的妇女——愤怒地冲了过来。我们既不能出手将她打倒在地,又避闪不及。“我的丈夫在哪?”她光着脚,手里攥着另一只拖鞋,尖声质问。“他没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我的丈夫在用生命保护国家,难道你不应该跟他一样,用生命保卫国家吗?”

她照着将军下巴啪地抽了一拖鞋。一大群女人,老的,少的,身强的,体弱的,拿着伞、手杖、鞋子、帽子,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我的儿子在哪?”“我的父亲在哪?”“我的兄弟在哪?”愤怒的女人们狠劲打着将军,或撕扯将军衣服,或挠抓将军皮肉。将军左闪右躲,扬起手将头护住。我也遭殃,挨了几下飞来的鞋子,挡了几次打来的手杖和伞。我这边拼命护住将军,她们那边不断涌上。在一波波攻击下,将军招架不住,跪倒在地。她们如此愤怒,几乎没错。要知道,就在前天,总理还通过广播,慷慨激昂呼吁军人和平民拼死奋战到最后一人哩。他可是空军元帅,除了尚虚荣、好贪腐同于总统外,不应该和总统混为一谈。但是,做完气势如虹的广播演说,他旋即乘直升机逃之夭夭。不过,此刻用他来为将军辩护,毫无用处。向她们解释,将军领导秘密警察而非军队,也无济于事。何况,后面这事几乎不能为他赢得平民的好感。她们只管叫骂,哪会听什么解释辩解。我从挡在我与将军之间的女人中间拨出一条路来,用身体当肉盾将他护住。挨了不少抓挠、抽打、唾沫后,我终于带着将军突围出来。“快走!”我在将军耳旁喊道,选准一个方向,推着他逃了出去。这可是连着第二天逃命了。好在帐篷城里其他人没采取行动,只是鄙夷地瞪着我俩,大声骂着:“草包!无赖!胆小鬼!杂种!”

我习惯了无妄之灾,可将军哪有这种经历。待终于逃到住的营房外,将军表情惊悚,领上将星被扯掉,衣袖被撕破,一半扣子不见踪影,脸颊脖子被挠抓得东一条西一杠,渗着血,狼狈不堪。“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屋。”他小声道。“您就在澡房等着,将军。”我说道,“我这就替您去找几件衣服。”我进到营房,问军官们要来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被问及为什么衣服破了、身上有伤,我搪塞道,跟负责这里军事安全的美国人起了冲突,那帮家伙脾气火爆,我就成了这样。去到澡房,见将军站在洗手池前。他已将脸清洗得一干二净,却没法洗去羞辱。

“将军——”

“不要说了!”他只看着镜里自己,“永远不要再提今天的事情。”

自此往后,我俩闭口不提。

第二天葬灵与德。母子俩冰冷的尸体在海军停尸房里摆了一夜,死因得到确认:一颗子弹夺走了俩人生命,子弹规格不明。这颗子弹会一直在邦记忆里旋转。无论朋友还是仇敌,均会谈及此事。这将一直戳痛他,让他不得安宁。葬礼上,邦头上扎了条撕下的白色床单布。盛敛德的小小灵柩落入墓穴,叠放在他母亲灵柩上,母子俩从此同穴相伴。邦跳进墓穴。“为什么?”他脸贴住木制灵柩,哭嚎着,“为什么是母子俩?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天主?”我也哭了,下到墓穴安慰他,随后,拉拽着他出了墓穴。我俩开始往灵柩上撒土。将军、夫人和精疲力竭的神父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母子是无辜的,尤其是我的义子德。我几乎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挖墓坑的土很肥沃,小岗似的堆在墓穴旁,正待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用铁锹铲一次土,就跟自己说,灵柩盛敛的不是两具尸体,而是被弃的两具空壳;真身正去往凡人去不到的乐土,那里住着天使。传经布道的父亲就这么认为,但我没法像他那样想,说服不了自己。

连着几天,我们想着想着就落泪,然后,呆呆地等下一步安排;有时变变,先呆呆地等下一步安排,然后,想着想着就落泪。自我折磨到身倦心疲时,美国人用飞机送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圣地亚哥市旁的彭德尔顿营(2)。这回,我坐的是真正的民航飞机,坐的是真正的飞机座,看到的是真正的飞机舷窗。美国人为我们在彭德尔顿营专门辟出一处。虽说同是难民营,但这里设施提升了不少档次。这证明了,在美国梦这条道上每前进一步,便会享受到相应好处。在关岛,大多数难民住海军陆战队临时支起的帐篷。在彭德尔顿营,所有难民住进了营房。我们像新兵一样集中起来,一丝不苟学有关美国的各种知识。一九七五年夏天,我在这里给巴黎的敏的姑妈去了第一封信。当然,信其实是写给敏的。我和敏商定了隐含各种意义的用语措辞。比如,信若出现天气、健康、法国政局等字眼,他就知道,除了明信,同张纸上有用隐形墨水写的暗信。若无这类字眼,便无暗信,他只需读明信内容。在美国第一年,要用暗信报告的事情不多。毕竟,流亡美国的南越军人几乎不在状态,谈不上酝酿谋划反攻之类的大事。这种情况本身就是有用的情报,不过,实在无需暗信传送。

“亲爱的姑妈,”我当她真是我的姑妈,写道,“很久很久没写信给您了。这么久后,第一封信就给您写可怕的事情,实感内疚。”邦身体、精神状态均糟。我晚上要是失眠,就听他在上铺辗转反侧。他的记忆,像火,炙烤着他的身心。我看得出他脑袋里闪着什么。有敏的脸,他认定我俩抛弃了这个结拜的兄弟。有灵和德的脸,他的手和我的手,可是实实在在沾过母子俩的血。我生拉硬拽着他去到饭堂,否则他在架子床上非成饿殍。饭堂摆着供多人用餐的大桌,饭菜食类味如嚼蜡。整个夏天,几千个难民共用一个没有隔间的澡堂,与素昧平生的人住在同一间营房。将军的待遇没什么不同。他、夫人和四个子女也得和另外三家人住在一间营房。我陪他在他的住处打发了不少时间。“竟和低级军官、吵吵闹闹的小孩们住在一起。”我有一次去看他,他不满道,“如今竟落到了这步田地!”一块块挂在晾衣绳上的床单把营房隔出了各家的空间,夫人和子女的耳朵尖,这些床单哪能隔断邻家动静。“这些动物没日没夜做爱。”将军生气道。将军和我坐在营房门前水泥台阶上。我俩抽着烟。眼下连最廉价酒水也没有,只好喝着茶。“他们毫无廉耻!就在他们孩子面前、在我孩子面前干这事。你知道,我家大女儿有天问什么?‘爸爸,什么是妓女?’她亲眼看到有个女人就在下边厕所旁卖淫呢!”

在与我们一径之隔的另间营房,一对夫妻闹将起来,先是老套对骂,后遽然升级,演变为全武行。我们看不见营房里发生的事情,但抽皮打肉的噼啪声真真切切传到了我们耳里,只听女人惨叫连连。很快,营房外聚集了小群人。将军叹了口气。“都是些动物!好在还有一些好消息。”将军从口袋里掏出一篇从报上裁剪的“新闻”,递给我。“记得他吗?开枪自杀了。”“这算好消息?”我捏着剪报,问道。“他是个英雄。”将军说道。给姑妈信里,我也这么写道。将军给我看的已是旧闻。西贡陷落后没几天,报纸报道了该事。将军在阿肯色州难民营的朋友寄来这篇报道。中心版面登有死者照片:平躺在将军行过军礼的纪念雕塑的底座旁。若无文字说明他自杀了,还以为他大热天睡在地上,忧郁如爵士歌手,望着瓦蓝天空哩(3)。在我们飞往关岛、共产分子的坦克开进西贡那段时间里,这个中校男人去到纪念雕塑前,拔出佩枪,用子弹在逐渐谢顶的头上钻了一个洞。

“是真正英雄。”我说道。他有妻子和好几个儿女,具体多少,我已记不清楚。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拟撤离人员名单时,我考虑过他,但最终划掉了他的名字。想到这,我感到内疚。这种感觉犹如一根羽毛,挠着我的颈背。“没想到他会走这步。”我说道,“要是知道的话——”

“我们要是能料到他会走这步就好了。谁能料到?不要自责了。我许多手下就在我眼前死了,每个人的死都令我难过。但是,我们干这一行,死是难免的。不定哪天轮到你我。我们就当他是烈士,记住他好了。”

将军和我以茶当酒碰了碰杯,以此缅怀中校。不过,就我对中校的了解,他也就这件事做得像个英雄。将军或许明白我的心思,说道:“他要是不自杀,应该说,我们还是用得上他的。”

“用他干什么?”

“用他去盯共产分子一举一动,就像共产分子或许也在盯我们一举一动。你想过这事吗?”

“想他们如何盯我们?”

“一点没错。盯我们的有亲共分子,有打进我们内部的间谍,有地下特工。”

“完全可能。”我说道,手掌心湿了,“他们很狡猾,有手段,完全可能干这事情。”

“那么,谁可能干这事情呢?”将军望着我,想听我回答,或者兴许对我起了疑心。他手里端着茶杯。我迎着他的目光,同时,用余光防着他手中茶杯。他若扬杯砸向我脑袋,我好瞬间反应。“在国内,到处都有越共特工,”他继续道,“因此,说我们中间现在可能有他们的人,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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