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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画《大洪水》左半部用了十九面乔纳塔(即十九个工作日)。若加上因节日和弥撒导致的停工,这项工作想必用了将近四个星期,完成时已接近十一月底。而这时已逼近众枢机主教戴起毛皮衬里兜帽,以及若天气变坏,湿壁画就得停工数星期的季节。
《大洪水》的工作进度慢得叫人泄气。不计算毁掉重做所花的时间,这幅场景总共用了二十九面乔纳塔。这些乔纳塔面积不大,每个平均不到7平方英尺,大约是在托尔纳博尼礼拜堂时一般日工作量的三分之一。这幅场景里最大的乔纳塔,也不过是5英尺长×3英尺高,比起吉兰达约工作室的平均工作量,仍差得远。
进度如此缓慢,除了因为米开朗琪罗没有经验,还因为《大洪水》里人物众多。就湿壁画而言,画人体比画风景要花时间,如果人物姿势复杂、罕见,且力求符合人体结构,就会更费时。脸部特别费工。转描时使用刻痕法,即用尖笔描过草图上的线条,以在底下的湿灰泥壁上留下刻痕的做法,较为省时,可用于转描场景里较大、较不要求细部刻画的局部,例如臂、腿、衣纹。但转描脸部时,湿壁画家几乎都是通过较精准但更费时的针刺誊绘法,即用炭粉洒在草图上已用针刺过的图案线条上,将图案轮廓转印在底下的湿灰泥上。但让人不解的是,尽管冬天快速逼近,米开朗琪罗和他的团队绘制《大洪水》时却全程使用针刺誊绘法,而不用刻痕法。[6]
在米开朗琪罗眼中,洪水一直含有某种鲜明的意涵。他信教极诚,向来认为天候上的骤变是上帝发怒施予的惩罚。许多年后,佛罗伦萨和罗马因数场秋雨而水患成灾时,他就哀叹道,“因为我们的罪行”,意大利人受到这浩劫般气候的鞭笞。[7]这种人终将堕入地狱永受火刑的悲观,以及创作《大洪水》背后的灵感,无疑部分源自他年少易感时多明我修士吉洛拉奥·萨伏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加诸的影响。
萨伏纳罗拉最著名的事迹,大概就是发起所谓的“焚烧虚妄”运动,即在领主广场中央,堆起60英尺高的“虚妄之物”和“奢侈之物”,放一把火烧掉。[8]他于一四九一年从费拉拉来到佛罗伦萨,担任多明我会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时为三十九岁。当时佛罗伦萨在洛伦佐·德·美第奇治下,颂扬古希腊罗马文化。时人翻译、研习柏拉图著作,大学里讲授希腊语,牧师于讲坛讲道时引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句子,老百姓时常到古罗马式澡堂泡澡,波提切利之类的艺术家以异教而非基督教作为创作题材。
古典文化的发皇和众人对该文化的着迷,令萨伏纳罗拉不满。他认为这股上古世界的狂热把佛罗伦萨的年轻人变成罪恶深重之人,他在讲坛上大声疾呼:“听我说,抛弃你们的情妇,你们的年少无知。听我说,抛弃那已惹来上帝惩罚于你们的可恶罪行,否则,就会大祸临头!”[9]他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将罪恶深重之人与虚妄之物一起烧掉。而他所谓的“虚妄之物”不只是棋、纸牌、镜、时髦衣服、香水。他还鼓励佛罗伦萨市民,将乐器、挂毯、绘画,佛罗伦萨三大文豪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的著作,都丢进他的“焚烧虚妄”之火。
正值青春期的米开朗琪罗,很快就成为这位狂热分子的忠实信徒,且终身奉他的训诫为圭臬。据孔迪维的记述,米开朗琪罗“一直很仰慕”萨伏纳罗拉,且数十年后说他仍听得到这位修士的声音。[10]一四九二年大斋节期间,瘦削、苍白、黑发、浓眉、绿色眼睛炯炯有神的萨伏纳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讲坛上,讲述他所见到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佛罗伦萨全城随之震惊在他惊悚的布道里。他说他在幻象里看到,佛罗伦萨城笼罩在阴暗天空下,雷声大作,匕首和十字架出现在他眼前。这些幻象清楚地告诉世人,佛罗伦萨人若不修正生活方式,将遭愤怒的上帝惩罚。总是自比为《旧约》中之先知的他,以先知的口吻高声叫道:“噢!佛罗伦萨,噢!佛罗伦萨,因为你的罪恶,因为你的残暴,你的贪婪,你的淫欲,你的野心,你将遭受许多痛苦和磨难!”[11]
结果,这位修士的预言果真应验。两年后,一心要夺下那不勒斯王位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领三万余人的部队挥师越过阿尔卑斯山,入侵意大利。萨伏纳罗拉将这支入侵大军(当时有史以来踏上意大利领土的最大一支入侵部队),比拟为漫漫洪水。一四九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早上,他在讲坛上高声说道:“瞧!我将放水淹没大地!”他自比为诺亚,大声说道佛罗伦萨人若要躲过这些洪水,就必须避难于方舟,即圣母百花大教堂。
这场布道激起了全佛罗伦萨人的惊恐。当时有人写道,萨伏纳罗拉的布道“极尽恐怖与惊骇,哭喊与伤恸,以致每个人茫然若失、不发一语,行尸走肉般地在城里四处游走”。[12]萨伏纳罗拉追随者那种惊惶的举止,使他们有了“哭哭啼啼者”(Piagnoni)的绰号。美第奇家族不久就遭驱逐,十一月,萨伏纳罗拉口中的“天谴代行者”,矮小、瘦削、鹰钩鼻、姜黄色胡子的查理八世,骑马进入佛罗伦萨城。查理在这里待了愉快的十一天,受到热情款待,然后前往罗马,会晤腐败堕落之程度让佛罗伦萨人相形见绌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仿佛真如上天所安排的,这时的罗马城里台伯河泛滥成灾,在有心人眼中,这再次证明了上帝不满罗马人的所作所为。
因而,在米开朗琪罗眼中,洪水是寓意深远的意象,是强有力的警示,但警示的不是大自然的力量,而是萨伏纳罗拉布道中生动描述的《旧约》中暴怒上帝的威力。后来西斯廷顶棚上其他一些形象的出现,也受自这些布道文的启发;整面湿壁画的主要内容从以《新约》为题材(十二使徒像),转变为一系列《旧约》故事,可能也缘于这些布道文的影响(其中有些故事正是该修士最骇人听闻的布道中的主要情节)。[13]在这之前两百年里,意大利艺术家主要着墨于《新约》题材,例如天使报喜、耶稣诞生、圣母升天……柔和、优美的场景描述上帝恩典和人类经由基督获得救赎的光明故事,让观者对人生更觉乐观。米开朗琪罗虽然制作过圣母子题材的浮雕和板上画,也完成了他最著名的《新约》题材作品《圣殇》,却对这类主题兴趣不高。他着迷的是充满悲剧与暴力,具有吊死、瘟疫、赎罪、砍头的场景,描述罪与罚的故事,例如他不久后就要在西斯廷礼拜堂拱顶上所绘的湿壁画。报复心切的上帝、劫数难逃的罪人、旷野里呼喊的先知,这些骚动不安的形象,无疑都有萨伏纳罗拉的影响。[14]